朋友送我一套湖南科技出版社新出的“刘易斯·托马斯作品集”。书拿到手,立刻有眼前一亮的感觉。皇皇五大本,入手却很轻软,考究的法式精装,加上典雅大方的封面,阅读的冲动油然而生。
对于刘易斯·托马斯,我已久仰大名。十几年前湖南科技出版社的“第一推动”丛书风靡全国读书界,其中影响最大者,除了那位极具传奇色彩的霍金的《时间简史》之外,应该就数此君的《细胞生命的礼赞》了。
托马斯作品的价值,首先在于它们出自一位杰出科学家的笔下。作为一位被誉为“现代免疫学与实验病理学之父”的著名科学家,托马斯不仅在科学上学有专长,而且阅历丰富,学识渊博。在他的文章里,我们欣赏到了许多闻所未闻的生命故事:那不勒斯海域中水母和蛞蝓奇特的共生关系,让人惊悚;白蚁、蜜蜂等群居性昆虫之间信息交流的复杂,让人赞叹;而《最年轻的科学》中的诸篇章,则是对西方现代医学最切近、最全面的观察,几乎成了医科学生的必读圣经……
然而,刘易斯·托马斯的价值,绝不仅仅在于此。作为一位思想深邃、关心社会和人类命运的哲人,托马斯给我们带来的更多是思想上的启迪。正如这套书的译者李绍明先生对《细胞生命的礼赞》所作的评价:“这本书是一个医学家、生物学家关于生命、人生、社会乃至整个地球的思考。思想博大而深邃,信息庞杂而新奇,批评文明,嘲弄愚见,开阔眼界,激发思索。”托马斯的作品,虽然处处不脱其科学家本色,但却没有画地为牢,将自己的思维囿于传统的“科学”范畴,而是纵横恣肆,其笔触所至,除了让我们普通人诧为奇谈的生物学和医学趣闻之外,还有着更丰富的内容。无论是对“基础科学与五角大楼”、“医学与原子弹”、“人文与科学”孰重孰轻的分析,还是对美国保健制度鞭辟入里的批评,抑或是聆听马勒的第九交响乐后对死亡的感慨,处处都散发着思想的魅力。
有意思的是,虽然身为一名正宗的科学家(他是美国科学院的院士),托马斯的许多观点与传统的科学界并不完全一致。他毫不留情地将医学界宣称的“养生七诀”(用早餐,常锻炼,保持正常体重,少喝酒,不抽烟,每晚睡八小时,不吃零食)斥为类似于巫术,这足以让我们这些对医学抱有近乎崇拜的凡夫俗子惊讶得目瞪口呆。更具颠覆性的是,托马斯对常人避之唯恐不及的“错误”却抱着欢迎的态度。他认为,生命的秘密(尤其在进化过程中),就孕含在那些错误和不完善当中。托马斯声称,“会犯错误的才叫人”,因为错误和随机误差是人类进步的基础,很多时候,甚至只有错误才能让我们走出困境。“假如那是个足够大的错误,我们会目瞪口呆地发现自己上了一个新台阶,走出了困境,可以再次开始行动了。”这种说法无疑是对那些“唯正确论”者的当头棒喝。
托马斯将地球比作细胞的说法,让我想到了英国大气学家洛夫洛克的盖亚理论,在这个理论中,地球就像一个会呼吸的生命有机体。虽然这两种思想的来源完全不同——一个来自地球科学,而另一个源自生命科学,但其结果的相似性不得不让我们深思其中的缘由。
托马斯的作品之所以受人欢迎,在很大程度上还在于它们是兼具理性思维和文学美感的杰作。托马斯的文风,与他所钟爱的“散文之父”蒙田一脉相承,看似结构松散,实则逻辑严密,虽然平实无华,却又耐人寻味,读来轻松有趣,而又颇受启发,所以有人称他是“科学界的蒙田”。
有这样一则趣闻,托马斯的成名作《细胞生命的礼赞》1975年荣获美国国家图书奖时,一开始同时获得了文艺及科学两大类的提名,而最终获奖时,这本书被归类为文艺类。看来,美国国家图书奖的评委会早已发现,托马斯文章的魅力并仅仅在于其中的科学元素。
由此,我不由想到,中国究竟需要什么样的科学随笔呢?说起来,科学随笔在中国也算是有传统的了,无论是早期的高士其、贾祖璋、叶至善,还是后来的王梓坤、金涛、卞毓麟,都留下了许多让人难忘的名篇。然而,最近二十年来,我们似乎越来越难以在报刊上看到科学随笔的身影了。
刘易斯·托马斯的科学随笔,在美国几乎家喻户晓,他的头两本科学随笔集《细胞生命的礼赞》和《水母与蜗牛》都获得了美国国家图书奖。更让人啧啧称奇的是,他居然还获得过两个以他自己的名字命名的奖项。一个是美国医师协会设立的“刘易斯·托马斯公众交流奖”,遗憾的是,该奖仅颁发过三届(1986~1988)就终止了。另一个是则由洛克菲勒大学设立的“刘易斯·托马斯科学写作奖”。按照洛克菲勒大学原校长、诺贝尔奖得主威塞尔(T. N. Wiesel)的说法,该奖褒扬的是那些“架起科学和人文世界的桥梁的罕见个人——他们的话语和远见能向我们揭示科学的美学和哲学意义,除了提供新的信息,还告诉了我们诗歌和绘画之所以引人沉思乃至启迪的缘由”。由此,获得该奖的科学家也被人称为“诗人科学家”。在获奖者名单中,我们能看到许多如雷贯耳的名字,其中有诺贝尔奖得主马科斯·佩鲁茨、史蒂文·温伯格、詹姆斯·沃森,也有理论物理学家弗里曼·戴森、社会生物学的创立者爱德华·威尔逊、天体物理学家马丁·里斯、神经生物学家让-皮埃尔·尚热,还有科普作家贾雷德·戴蒙德、理查德·福提、亚伯拉罕·派斯等,真可谓星光熠熠。反观中国,从事科学写作的人数之少,着实令人汗颜,其中的缘由,值得深思。
科学随笔要想深入人心,除了作者本身要有极其广博、知其然而又知其所以然的科技和人文知识,又要具备行云流水文笔之外,读者的科学素养更是必不可少。美国普通民众固然能将刘易斯·托马斯的文章读得津津有味,可是如果让一个对细胞的概念都一无所知的中国读者来读,恐怕他更会认为那只是一篇篇“天书”吧。
刘易斯·托马斯之所以频频著文,是由一件小事促成的。20世纪70年代初,美国最负盛名的医学刊物《新英格兰医学杂志》的主编乃托马斯的师兄,他无意中看到了托马斯在一次医学讨论会上的发言,非常喜欢其风格,于是命托马斯为其杂志撰文,托马斯由此一发而不可收,卒成一代科学随笔大家。如果在中国,我们也有像托马斯师兄那样既有学术背景又有鉴赏品位的编辑,是不是会有助于“中国的刘易斯·托马斯”的出现呢?
这套“刘易斯·托马斯作品集”,令人惊讶地采用了汉英对照的方式。刘易斯·托马斯的文字的确太美了!舒缓,细腻,而又意味深长。也许是他对词源学的偏好吧,托马斯在他的文章中运用了大量的同根词,其中的韵味在翻译之后就不免有些减色了。所以虽然我的英文不佳,我还是时不时地翻开后面的原文,试着将自己的思维沉浸在由托马斯的妙笔所构建的精神空间里。也许,让读者感受“原汁原味”的科学美文的魅力,正是出版社推出这个汉英对照版的初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