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挥之不去的成长经验,作者既想重新回到过去,探寻那个年代究竟发生了什么,又想与之挥别,毫无羁绊地生存于当下的时代。
马来西亚华人作家黎紫书的《告别的年代》是一部耐人寻味的作品。这是黎紫书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在此之前,黎紫书以中短篇小说崛起,被视为马华文坛的“奇迹”。她在短时间内连续获得马来西亚与台湾的文学大奖,尤其是花踪文学奖和《联合报》文学奖,显示出了她的重要性,生于1970年代的她,如今已被视为马华文学界的新希望。
《告别的年代》是一部装置颇为复杂的长篇小说,而这种形式上的装置与小说的内容有机地融合在一起,参与了主题的构造,让我们看到了“告别”的艰难与缱绻,以及现代人情感与记忆的丰富缠绕之处。
第一层装置,在于这是一本“残缺的书”,作者(叙述者)在“前言”中说,“更奇怪的是它的页码居然从513开始,似乎这书的第一页其实是小说的第513页……”,而此书的第一页也以“1(513)”标识,而最后一页则标为“328(840)”。如果不仅仅将这样的标示理解为炫弄技巧或文字游戏,那么我们或许可以在这样的意义上理解其“深意”:这里显示出来的只是一小部分,更多(或更重要)的部分则没有显示出来,而之所以如此,或许在于作者不愿说出,而读者只能去猜想;第二层装置,在于这是一本“书中之书”,作者写到书中的主人公在读一本名为《告别的年代》的书,在这里,读者与书中的主人公,以及《告别的年代》便形成了一种相互缠绕、相互映照的关系,仿佛镜中之镜,映照出无限多层次的空间。由此我们可以进入小说的主体部分,由外及内,又可以分为不同的层次;第三层装置,写的是“杜丽安故事”的作者,化名为韶子的女作家杜丽安的故事,其中涉及到她与评论家第四人的交往,以及评论界关于她的研究与争论;第四层装置,写的是“杜丽安故事”的读者“你”,“你”住在廉价宾馆五月花301号,与母亲、细叔以及玛纳的故事;第五层装置,便是“杜丽安的故事”,这是一个底层的小女人,她从戏院的售票小姐成为酒楼女经理的历程,她的婚姻,她与丈夫、继子继女的关系,她的偷情等等,让我们看到了那个年代的生活及其风貌。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小说层层递进,以“杜丽安故事”为核心,形成了一个复杂的叙事结构。
如同叙述上的繁复,小说的标题“告别的年代”(或许来自于罗大佑的同名歌曲)也具有双重含义,既指向过去——要告别的那个“年代”,也指向当下——现在是要“告别”的年代。我们可以将前一个年代理解为作者母亲的“年代”,如作者在后记中所说,“当然还有我的母亲,感谢她在多年前那些泛着锈色的午后,开着丽的呼声听林黛或葛兰或白光唱的歌,让趴在地上做功课而不支睡着了的我,一遍一遍地潜入了本不属于我的年代。”而后一个年代则指作者所处的当下时代。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将此书视为作者探寻“母亲”那一代人生活与内心历程,并反思个人成长经验的作品。
小说中错落在不同时空的主人公,或隐或显地显示出作者对不同时代女性命运的探索,而在其中融入了作者的疼痛、血肉与体验。或许我们可以从这个角度解释作者何以采用如此繁复的叙述方法:作者无法“透明”地观察那个时代,只能从个人体验出发,迂回婉转地进入那个年代。而对于那个年代,作者也怀着复杂而缠绕的情感,面对挥之不去的成长经验,她既想重新回到过去,探寻那个年代究竟发生了什么,又想与之挥别,毫无羁绊地生存于当下这个时代。既想重新“回忆”又想“告别”,这是两种相互矛盾的情感。但是我们可以看到,在“那个年代”与这个时代之间发生了巨大的转折,不仅是个人经验,而且整个社会的生态、精神与氛围也都发生了变化,而置身于这一巨变之中,敏感、细腻的作者感慨系之,这部小说便可以视为其留恋与缱绻、“告别”与反思之作,其间种种困惑、矛盾、挣扎甚至隐秘之处,只能以复杂的叙述态度才能表述。
《告别的年代》是黎紫书在盛名之下第一次创作长篇小说的尝试,在后记《想象中的想象之书》中,她谈到创作这部小说的困惑与心路,从“羞于启齿地渴望着写一部长篇”,到终于“安装了最后一个句号以后,无比心虚却意志坚定地即时逃离小说现场”,让我们看到了她对长篇小说这一体裁的敬畏。她说,“而我选择了长篇小说,因为那里有足够的空间让它们说出各自的对白”。香港作家董启章在《为什么要写长篇小说?——答黎紫书〈告别的年代〉》中,提出“长篇小说的时代已经过去,为什么还要写长篇”这一问题,他从“文学终结”、“经验匮乏”、“边缘文学”这一铁三角似的危机结构,阐明了海外华人作家共同的焦虑,最后他给出的写长篇的理由是,“对抗匮乏,拒绝遗忘,建造持久而有意义的世界”。对于年产量超过4000部长篇小说的中国大陆文学界来说,这样的焦虑似乎很遥远,但正如董启章所说,“大陆文学的终结也因此很可能会在毫无意识中悄悄降临”,如果我们将这里的“文学”限定为“纯文学”或“严肃文学”,那么董启章所指出的或许正是我们正在经历的过程。从这个角度来看《告别的年代》对于大陆文学界的价值,就不仅仅在于“写什么,怎么写”,也在于其内蕴的对长篇小说乃至文学本身的焦虑与危机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