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图画书，如何超越“学步期”？

    在书籍形态和文本构成上，原创图画书的确越来越向世界水平靠近，但在内里的艺术表现上，许多作品所表现出的对图画书艺术的认识，仍然是十分稚嫩和浅薄的。

    仅仅停留在主要是外在形式层面的认知上，原创图画书的艺术想像和施展空间始终是有限的。图画书亟需深度启蒙。

    普及过后，

    图画书亟需“深度”启蒙

    读书报：近年来，你一直很关注图画书在国内的阅读推广和艺术发展。最近，明天出版社出版了你关于图画书的专论《享受图画书》，这也是你个人的第一本图画书研究论著，是什么原因触发你写作此书？

    方卫平：《享受图画书》是我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接触、谈论、研究图画书至今，对这一文类思考所得的一次集中梳理。十几年前，我们这些儿童文学研究者最早开始关注图画书艺术时，或许没有料到，在国内，这一文类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得到如此广泛的普及和如此迅速的发展。从近年来集中在图画书领域的兴趣和关注来看，这一艺术样式无疑已经成为当代儿童文学出版界和阅读界的新“宠儿”，而这一过程又是与国内图画书的艺术启蒙事业同步进行并相互促进的。近几年来，以图画书为论题的研究论著开始陆续出版，从图画书的基础知识启蒙，到图画书的艺术特性研究，再到图画书在教学实践中的运用等，都进入了相关研究者的视野。

    我很看重图画书的这一本土启蒙进程，也把自己认同为这一进程的积极参与者之一。与此同时，我也一直在思考这样一个问题，当我们对于图画书特殊的书籍形态、内部构成、接受意义、阅读方法等有了初步的全面认知之后，当本土出版的图画书在物质载体和内容样式的双重层面越来越趋于形式上的成熟时，在图画书艺术本体的层面上，接下去，我们需要的是什么？

    我认为，我们需要一种更具“深度”的图画书艺术启蒙。这也是我在《享受图画书》一书中试图展开的一种图画书艺术的探讨方法。我在这本书中重点关注的问题有二，一是当代图画书的艺术探求，二是原创图画书的艺术发展。这也是我个人这些年来在图画书领域一直在思考和谈论的两个问题。

    读书报：你所说的“深度”艺术启蒙具体是指什么？

    方卫平：我所指的“深度”，是指关于图画书的文学故事、插图艺术、文化内涵的深度欣赏。这种欣赏不是简单、印象的阅读感受，而是能够在阅读中较为准确、全面地把握一本图画书在艺术层面的丰富性。图画书的“深度”艺术启蒙，就是要带领图画书爱好者一起进入图画书艺术的更深处，发现其一般形式之下更细致、更深层的艺术肌理。这一欣赏和阅读能力并不一定会随着图画书阅读数量的增加而自然提升，需要更深入的图画书艺术知识的储备和相应的阅读训练。

    读书报：应该说，目前图画书在内地总体上还是处于一个比较初级的启蒙期，很多家长、教师乃至研究者对于图画书艺术的认识仍然是比较有限的。在这样的现实情况下，我们已经可以谈论“深度”启蒙的问题了吗？

    方卫平：你提的这一个问题，也正是我想特别说明的一点。我所说的图画书的“深度”艺术启蒙，看上去似乎是当代图画书启蒙的一个后续话题，但从图画书的艺术逻辑来看，它并不是一个后发性的概念。就当代图画书的艺术探求而言，并不是说图画书的基本形态发展在先，艺术深度是后来的“锦上添花”，这两者其实是一体性的。图画书作为一种特殊艺术样式的存在形态，从来离不开深度的艺术探求。只是因为我们自己的当代图画书传统起始得太晚，与世界图画书艺术的距离又太远了些的缘故，因此，我们在最初启动这一传统的时候，不得不从最基本的技艺层面切入，先来普及一些最易迁移的艺术知识，如图画书特殊的文本构成及其文图配合叙事的特点。目前，这一图画书知识的传播已经很广泛了，也对原创图画书的艺术面貌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与此同时，我们也看到，仅仅停留在这一主要是外在形式层面的认知上，原创图画书的艺术想像和施展空间始终是有限的。从这个意义上说，这一启蒙的要求已经被延迟了。

    事实上，这里的深度也是相对于国内图画书艺术的总体认识水平而言的。与西方当代图画书的研究进展相比，我在这里所说的“深度”其实还是一种十分基础性的艺术启蒙。早在1988年，加拿大儿童文学研究者佩里·诺得曼的《话图——儿童图画书的叙事艺术》一书对于图画书的艺术分析和文化读解，就已达到了很高的理论水平。我们今天读这本书中的图画书论说，还觉得有许多需要消化的地方。相比之下，我们的图画书阅读能力的确亟待提升。这也是我倡导图画书“深度”艺术启蒙的出发点之一。

    图画书艺术创新的大秘密

    读书报：应当从哪些方面来推进这一“深度”“启蒙”呢？

    方卫平：在《享受图画书》一书中，我尝试从三个层面来实践我所说的“深度”艺术启蒙。

    第一是针对图画书的技术分析。与一般的儿童文学样式相比，图画书最大的特点在于它引入了画面作为叙事元素，对于长期习惯了文字阅读的普通读者来说，如何顺利地阅读画面往往是一个更具技术难度的活儿。

    我在这里之所以谈“技术”而非“艺术”，是因为在我看来，要真正进入图画书的插图艺术，首先必须要了解其技术层面的语言，因为后者有如小说的语言一般承担着基础性的表意功能；与此同时，当代图画书的艺术突破也往往与其在画面技术上的创新相关联。《享受图画书》中有一章是专门谈论图画书中的视角升降技巧的，其中涉及的图画书文本，有的已有中译本出版，如《变焦》、《由远到近 由近到远》等，还有些则尚未引进国内。我在这一章的论述中试图说明，当代西方图画书是如何从一种特殊的空间表现“技术”中吸收叙事的灵感，并把它转化为一种新的图画书叙事机制的。

    读书报：一般认为在文学和艺术创作中，技术的层面始终是中介性的。

    方卫平：但这个“技术活儿”很重要，因为它借这一技术手法的挪用打开了图画书叙事的新颖视角，同时，这个视角里还可以生发出丰富的美学蕴涵，比如由连续视角升降的画面叙事所带来的世界观和生态观的拓展。也就是说，在这些作品中，图画的技术性被转化成了童书的文学性。这正是当代图画书艺术创新的一大秘密，亦即如何通过技术的中介，来寻求一种别出心裁的文学艺术表达。对于《变焦》这样的图画书来说，我们既需要通过对其画面技术的了解，来深入体会其叙事上的创意，也需要通过对其叙事方法的解读，来深入认识其画面技术的意义，而不是仅仅停留在对画面视角升降所造成的阅读趣味的言说上。

    在当代图画书的阅读中，存在着很多类似的技术话题，比如特定的插图技法（包括线条、色彩、视角、取景等）与作品叙事表现之间的内在关联，但这些还很少在我们的图画书欣赏中得到关注。与此相应地，原创图画书对于画面技术的文学表现力的运用也有待开掘。

    第二是针对图画书的理论探讨。这是指对图画书艺术的学理性探讨，是从理论建构的角度来考察图画书的艺术。一方面，特定的理论探讨有助于图画书艺术的深入解读；另一方面，图画书艺术探讨的进一步深化，必然也会涉及到这样一些理论的话题，因此，它也可以被作为深度启蒙的一部分。

    《享受图画书》中专论图画书中成人与儿童之间“权力博弈”的一章，是以图画书中成人与儿童的文化之争为明线，以图画书的历史发展为暗线，来探讨当代图画书的一种童年美学走向。从不同历史时期的图画书对于童年禁忌题材的不同处理方式中，我们可以看到现代童年观的某种演进过程和未来走向，在这一过程中，童年禁忌的存在既成全了图画书中的童年美学，又是这一美学不断致力于解构的那个对象。这是当代图画书创作所面临的一个文化悖论。

    读书报：类似成人、儿童权力博弈这样的话题，对于当前的图画书的艺术普及来说，是不是太专业了？

    方卫平：与诺得曼《话图》这样的图画书研究专著相比，国内关于图画书的专业理论探讨还没有完全启动起来，我的研究也还只是一种理论建构的初步尝试。就一般的艺术欣赏来说，这一话题是有一定的深度，但也并非与普通的欣赏无关。在图画书的欣赏和创作中，理解有关童年禁忌的上述文化悖论，大有助于我们读解和判断图画书内在的童年美学价值取向，认识和把握图画书中的童年美学表现方向，进而领会和发掘图画书的文化深度。

    在图画书的基础理论领域，目前有很多值得去发现和建立的研究课题。但是由于它并不与当前流行的图画书阅读和出版事业直接相关，再加上其本身研究开拓的难度，所以不十分受到研究界的待见。但我认为这恰恰应当成为我们重视它的理由。今后我们的图画书研究能够抵达什么样的深度，在世界图画书研究界能够占据一个什么样的位置，主要还要看这个领域的成果。

    第三是针对图画书的文本细读。这是我特别想提到的一点。图画书是目前儿童文学阅读的一大热点，目前针对图画书的评论文章很多，内地出版的图画书中，相关的评论性导读文章也很多。但是在这些文章中，印象式的阅读感悟居多，却很少看到针对一个图画书文本作深入细致的艺术解剖的文字。这些年来，我自己也写了不少这样的导读和评论文字。所以，我近年写图画书的解读文字，给自己定了这么一个要求：必须把一本图画书从头到尾仔细阅读多遍，在遵从自己真实的阅读感受的基础上，对作品的文字和插图文本进行一层层的细致解读，使文字的分析进入到故事和画面的深处，进入到图画书文本的深层纹理中。

    读书报：你所说的图画书文本细读似乎包含三方面的要求：一是对于文本的反复琢磨，二是对于作品的深入感悟，三是坚实的图画书艺术知识支撑。这三个方面是不是可以进一步概括为：一种认真的态度，一种敏锐的感受力，一种专业的精神？

    方卫平：对。在《享受图画书》的最后一章，我以一组荷兰图画书为对象来集中演练这一文本细读方式的操作实践。我最早看到这些图画书的时候，是它们在国内正式出版的前夕。我记得自己当时特别兴奋，不仅是因为看到这些图画书在艺术上所呈现出的丰富性和独特性，也因为它们中的某些作品对自己的图画书阅读能力构成了一次新的挑战。

    比如其中的《跟我走吧》，表现的是一个孩子看世界的方式，作品通过特殊的视点处理，将孩子生活中的现实和想象奇妙地糅合在每一个画面上，如果不是仔细观察和比对前后画面，我们很难发现藏于其中的全部玄机。谈论这篇作品的时候，我试图将自己在长时间的反复阅读中所获得的对作品画面的表现技巧剖析、故事文字的叙事手法解读和作品所传达的童年美学蕴涵的理解，细致地描绘出来。

    另一部图画书《黄气球》是一本比较复杂的无字图画书，画面内容纷繁阔大，又运用了特别的拼贴手法，每打开一个翻页，我所面对的都是由各不相同的时间和空间场景结缀而成的一个大画面，画面之间没有文字的说明，也看不到显在的线索，这对图画书的读解造成了很大的难度。所以，读这部作品，我自己是一个个画面一遍遍地慢慢寻索着，来发现和建立其中的情节和情感线索。这真是一个很煎熬的过程，但也是一个充满解谜般的愉悦感的过程，它让通常被认为是十分浅显的读图活动，变成了一个在思维质量上毫不逊于文字的阅读过程。读解的过程中，我常常忍不住发出这样的赞叹：原来图画书还可以这样写，这样画！我一直认为，我们这些图画书的研究者，对于图画书的艺术认识也始终处在不断的被启蒙和自我启蒙的过程中。在这个过程中，对于优秀图画书的文本细读，正是一种重要的自我启蒙的途径。

    原创图画书，

    如何超越“学步期”

    读书报：这些年来你很关注原创图画书的发展，并连续两届担任了丰子恺儿童图画书奖的评委，《享受图画书》的第二编就是围绕着原创图画书的主题展开的。“深度”艺术启蒙，对于目前原创图画书创作和出版的意义何在？

    方卫平：我对图画书的“深度”艺术启蒙的想法，正是从我对原创图画书的思考中生长起来的。近十余年来在内地掀起的“图画书热”，我们都有目共睹。在这一过程中，原创图画书经历了一个十分关键的艺术苏醒期，也开始出现一些令我们耳目一新的优秀作品。

    今天，人们对于图画书的这份热情还在继续升温。但是，与大量译介和引进的国外图画书相比，从总体上看，经历了当代图画书艺术洗礼的原创图画书，其前行的艺术脚步始终迈得吃力而又迟缓。在书籍形态和文本构成上，原创图画书的确越来越向世界水平靠近，但在内里的艺术表现上，许多作品所表现出的对图画书艺术的认识，仍然是十分稚嫩和浅薄的。

    最近，我注意到一些原创图画书开始在叙事方式上模仿像《母鸡萝丝去散步》这样的作品，来探索图画书中文字与画面的双重叙事途径，但其作品恰恰反映了作者对于这一叙事技法的拘泥于形式的理解。通过在画面上安排另一条隐秘的线索，故事的叙事层次是得到了丰富，但这一增设的画面情节却显得生硬牵强又令人费解。究竟图画书中的文与图是如何各自拓展自身的艺术表现能力，其合作又是如何造成一种富于艺术性的文学结果的，对这样一些问题，我们的认识还是很不充分的。

    从2008年起参与丰子恺儿童图画书奖的相关工作以来，我有两个很深刻的感受。一是我越来越觉得儿童图画书的确是一个充满魅力的艺术领域；二是，我们对于这个领域的艺术认知的确还很不够。这里的“我们”包括我自己。我想，在对图画书艺术了解不够深入的情况下，我们怎么可能要求原创图画书在艺术上达到较高的水准？所以我要提出“深度”艺术启蒙的问题。我们对图画书的艺术认识和理解得越深，对这一文体样式的欣赏和创作基础也就越完善，越成熟。这对于原创图画书的创作和出版无疑具有根本性的意义。（本报记者  桂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