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引——
这两个断片,近日常在脑里浮现,走在路上,入眠之前,或正与人谈话间,都会悄然而至,极清晰地展示于你。其实,这是两个不相及的断片,无纠葛,无因果,却同时出现,让人不得其解。
断片一——
一块中秋的地瓜(红薯,故乡又称白薯)地。
地瓜的长藤虽依旧缠绵,但青色已不再腴深。地瓜埂裂着缝罅,给人以昭示,地瓜已熟硕得不可以再熟硕了。
母亲说,去刨地瓜吧。
镢头刨下去,一只肥大的地瓜便蹦出来。牵动这只大地瓜的根脉,便又有几只地瓜探出头来;虽不如这只肥硕,却也饱满得实在。刨出地面,一根藤的地瓜,原来是相拥的一大丛果,如母遮子子拥母。
地瓜的皮很红润,如洞房女子的脸。地瓜真幸福,地瓜也让人幸福。
往前看一看,地瓜地好大啊,便兴奋得直想哭。
人们说,儿童和妇女最喜欢的季节是收获季节,双手可以不停地往背囊里装入成熟的果子。轻松地往背囊里装果子,而不问孕育栽培的那种艰辛,乐得轻快啊。
因为太兴奋了,便拼命地挥动镢头,想把所有的地瓜都刨出来。刨出来的属于今天,埋在地下的属于明天。明天还要上学,会与地瓜疏远。
我的地瓜啊。
待刨得精疲力尽的时候,没有刨出来的,依旧在那里等待,是一种巨大的不可得的等待。而我已经把力气耗尽了,怎么办呢?一个孤独的弱小的儿童能有什么办法呢?无奈之中,再看一眼那无边的地瓜——
“管它呢!”
恨恨地说一声,趴在地上睡着了。
断片二——
那是一柄阔刃的雪亮的锛子。
在扔进炉膛,化成铁水之前,它始终握在五祖父手里。
五祖父是个木匠。年轻时,手艺好,人漂亮,但脾气暴躁。
他高高举起锛子的时候,女人们暗暗发抖。于是,相好的女子不少,但都在他天性的温柔将要迷失的那一刻,弃他远去。为女人花了不少钱,他自己却很贫穷。
老了,仍无子孙。他感到很悲哀,就捡了一个残孩子。
为了这个残孩子,他依然每日去舞锛子。
“清清爽爽一个人过算了,捡个残孩子作甚呢?”人问。
“手艺人总得养活一个人吧。”他说。
人老了,那柄锛子使得很不潇洒了。有时,锛子明明是朝脚下那截木料去的,却把鞋帮锛豁了。
东家大骇,“五师傅,活儿就不要再干了,工钱照付呢。”
五祖父什么也不说,蹲在地上,兀自抽一袋老叶烟。嘴角挂着很温和的笑,不知他笑什么。
烟抽完了,依然锛他的木料。对惊恐的东家说:“您远些吧。”
不中用的五祖父,对锛子锋利的阔刃,就无一丝惧意么?
有一天,在给人家锛木料时,锛子把他的脚颈锛断了。在他倒下的那一刻,竟欢快地叫一声:
“这一天,到底是来了!”
阐释——
奇怪地,把两个断片写出来了,却萌发了一个似是而非的图解。写于此,让深刻的人们评判——
对于那个儿童,那一大块地瓜,是一个巨大的甚至是无限的存在,这个存在,他既无法逾越它,又不能征服它,怎么办呢?就只有遗忘它。
对于年老的四祖父,锛子锛断脚颈是潜在的甚至是宿命的存在。这个存在,他既无法逾越它,又不能改变它,怎么办呢?就只有期待它。
进一步讲,儿童的遗忘正暗中契合着五祖父的期待,都是人对人生的一种极致的不认可。换个角度说,遗忘和期待是人类两种绝不情愿的选择,正如那雍容的地瓜不肯绝决地离开含着野香的土地,锃亮的锛子向往的肯定是等待它修拓的木料,而绝不是五祖父的脚。也一如红唇白肚的鱼游过钩弦时,它的选择,是被钩弦钩住,然后羞涩地忘记钩弦;扭身挣脱后,则又眷眷地期待那还在钩弦上的鱼食——是一种不选择的选择。不是你要选择,而是“选择”一如预谋,正得意地窃笑着,在暗处等你。
于是,遗忘和期待与其说是两种选择,不如说是两种无奈的人生际遇。正因为无奈,化解的办法就有了悲剧的意义——与其因了这样的存在而忧伤而恐惧,不如遗忘它、认同它或走向它,得以最终的解脱。
补记——
写完以上的文字,续读萨特的《词语》,读到了萨特写被外界搅扰得百般无奈的瑞士雕塑家吉阿科梅蒂的一段文字:
“……吉阿科梅蒂在穿越意大利广场时,被一辆汽车撞倒了。下肢撞得变了形。就在他倒下陷入昏迷但尚清醒的片刻,受伤的他首先感到的是一阵快乐,‘我终于出事了!’”
读完,我不禁笑起来:在生存的压迫面前,人类的情感是多么的相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