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阅读中遭遇自己

    诗人华莱士·斯蒂文斯（Wallace Stevens）说，一个秋天的夜晚，他彻夜坐着读一本书，他没有开灯，“仿佛坐在一本黑色书页的书里”。很多时候，我们也和他一样，目光逡巡在字里行间，却又一无所视。

    是什么力量牵引着我们的视线，让我们抛下书页上的字迹，对着树叶落尽的果园、对着霜天中流星的轨迹出神？因为，有更重要的事情发生了。我们，与自己遭遇了。

    ——那是多么动人的一瞬！山川涌动，凌乱的日子也被赋予了别样的意义。借由别人的文字，我们重新理解和感悟了生活。阅读就这样修改着我们对世界的认识，也部分地修改、发明着我们的人性。

    而一转身，海枯石烂，人与书俱老。

    那“黑色书页”的书，原来就是阅读者休憩的林中小径，我们在其间片刻驻留，就是为了更好地回想、辨认那被岁月侵蚀的我们自己的脸庞，为了更好地倾听内心里的声音。

    这本书所记录的，就是近20年的职业读者生涯中，在阅读的林中小径低徊、憩息、回想、倾听的一个个时刻。这些时刻，从1988年，甚至更早，就散落在了时间的皱褶里。现在把它们重新集合在一起，所谈论的基本上是不同时期对我有着重要意义、或是激起我的钦佩的经典作家及其作品——从赫西俄德到普鲁斯特、E.L.多克特罗。

    “经典”，在这里套用的是卡尔维诺的一个定义：它是那些你经常听人家说“我正在重读……”而不是“我正在读……”的那种书。作为我的前半生阅读传记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些作家和作品也是一个人的初始之书——“一个人的经典”。他们曾经激起我的爱慕和崇敬，帮助一个写作技工确立文学的坐标。以后的日子里，他们参与了心灵秩序之形成那缓慢而固执的整个过程。他们见证了一个人情感和智慧的成长，见证着生活，并进而成为生活本身。

    如果可以，这个名单可以无限止地罗列下去，卡夫卡、博尔赫斯、尤瑟纳尔、库切、奈保尔……这些经典作家及其作品是第一重火焰，对他们的读解和批评则是焰中之焰。双重火焰中呈现出一个人的激情、梦想和20余年来的生活图景。

    蒙田说阅读是与世界交往的方式。博尔赫斯说阅读如同与一个一见钟情的女子坠入情网。随着年岁渐增，阅读这一内心活动变得平实而质朴。但总有一些意外的时刻降临，打开一本书就如同遭遇一场火花四溅的激越爱情。啊，人应该像深入另一个人的内心一样深入一本书，然后它旷世的美才会像雾中的风景渐渐清晰。

    那些时刻，我多像一个恋爱中的男子：喜欢迂回闪烁的细节，喜欢抓住感性的物像来抵达意义的另一端。我喃喃低语着，去构建一个绚丽的语言世界，我体味着那些物像中蕴藏的诗与真，用意却在对生活的言说。

    这样一种对经典的读解，与各种流行的批评时尚无关。相反，它要求阅读者丢弃学院式的沉重盔甲，丢弃职业书评人冗赘虚浮的客套，而只是让身心畅开，深入到文本的内部肌理。惟其如此，词语才是可以触摸的身体，可以感知的情色，词与物与我之间那根飘摆的线才会如一缕幽香渐渐明晰。你所钟情者必得诱惑你，你才会发现，书与镜子一样，是这个世界上少有的能自我增殖的物种之一，在阅读中想象或体验的那些遥远的世界，终将使平凡的生变成丰饶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