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牙塔里的刀光剑影

    十分钟也就是做个红烧泥鳅的时间。十分钟泥鳅在锅里由生到死，可怎么也老不了一个人，十分钟之后，红颜还是红颜，黑发还是黑发。

    阿袁的新作《鱼肠剑》延续了她独特的女性视角和睿智华丽的笔触，讲述某大学博士公寓305室的三位知识女性孟繁、吕蓓卡和齐鲁的故事，写她们从读博到毕业的聚散离合，以及在各自狭窄的生活水道里，像“历尽千辛的鱼”，被“沿途的剑”刺得“遍体鳞伤”的经历与命运。 

    孟繁缜密曲折如李商隐诗的心思，却不能把握住自己的丈夫和与其比翼而飞的稳定生活；长袖善舞的吕蓓卡历经被夺爱的痛苦和夺人夫的快感后，毕竟也不能真正过上那“梨花一样摇曳多姿”的随心所欲的生活；把自己定格在“学生蠹”的呆板外形下的齐鲁，终究背叛自己“格律诗”般的规矩生活，惊世骇俗地投身于图书馆顶楼与老男人秘密而自由的黑暗约会里，然而黑暗终究是黑暗，秘密也永远只能是秘密。

    假如按照文本阅读的自然顺序，阿袁首先在题目里呈现给我们的是最尖锐锋利的三个字——鱼肠剑，你会以为你将读到的是月黑风高、血雨腥风。然而没有鱼肠剑，也没有荡气回肠的刺杀与复仇。“鱼肠剑”三个字在小说里面第二次出现，是在齐鲁的幻想之中：

    所有的反抗都只能是她的一篇意识流小说。在虚构的小说里，她像泼妇一样骂过街，也像鲁提辖一样一拳把人的脸打成了颜料铺，她甚至还杀过人，不是用砒霜，而是用鱼肠剑，欧冶子铸的名剑，专诸杀王僚的那把……

    其实不仅仅是木讷而内心丰富的齐鲁，小说中的三位女性都无法完成现实层面“鱼肠剑”一般犀利的反抗。她们的生命中没有剑，只有鱼肠一般狭窄的生活空间与命运轨迹。齐鲁的读博生涯绝大部分时间像一只锁在305室的“蚌”，唯一的第二空间也不过是深夜分身为二与网络情人“墨”的言语放纵缠绵，甚至到后来她走出自己的房间，与情人约见的地点也不过是自己读书空间的延伸地——古籍书店和图书馆过刊室。

    相比较齐鲁自我封闭不食人间烟火的生活状态，孟繁似乎拥有正常的生活化空间，吕蓓卡的空间则显得更加世俗和广阔。然而也只是相对而言。她们在小说里也都跳不出“象牙塔”：孟繁的正常也不过是跟在丈夫孙东坡的后面亦步亦趋在各个大学里飞来飞去，最终回到自己供职的原大学和残破不全的家庭；吕蓓卡“一半学院，一半梨园”的热闹繁华也不过是在不同时地的大学师友小圈子中闪转腾挪，最后摔得四仰八叉、狼狈不堪。

    她们也不是完全没有自我超越的挣扎与反抗。但她们的反抗也只停留在情欲的层面上。孟繁和吕蓓卡争来夺去的男人是世故平庸的孙东坡，不是超脱的苏东坡；齐鲁耽溺留恋的网友“墨”也不是懂得她内心黑暗渴望的蓝颜知己，而只是个同样生理压抑的老男人。三个在学术海洋里遨游的女性想各自拔出自己反抗生活的利剑，却发现自己只是深陷鱼肠。

    鱼肠一般狭窄的生活似乎是这一群30多岁的女博士们的命数。当下时代的生存压力、大学现状，早就剥去了大学象牙塔的美丽外衣和女博士身上的璀璨光环。饮食男女人之大欲，30多岁的年龄，柴米油盐和情欲焦虑，似乎远远重于书本与学问。于是作者叙述使用的典雅的知识话语与内核之间就产生了冲突与张力，这种张力也可以说是鱼肠与剑的张力。

    我们一如既往地读到了阿袁式的语言：

    本我是妓女，超我是作家或学者，而自我，就是杜拉斯，或者齐鲁。

    三个女人一台戏，其实只是李白月下的对酒成三人而已。

    人虽不是乌龟，可以千年不老，可也不是蜉蝣，会朝生暮死。十分钟也就是做个红烧泥鳅的时间。十分钟泥鳅在锅里由生到死，可怎么也老不了一个人，十分钟之后，红颜还是红颜，黑发还是黑发。

    三个女人琐屑日常的生活像狭窄的鱼肠，但阿袁犀利而幽默、华丽又冷静的叙述像锋锐的短剑。什么是鱼肠剑？那平静与意外，狭小与锋锐，或许注定了一种看似平常却又触目惊心的力量。因此也可以把鱼肠剑看作是一种淡然而冷静的审视，阿袁笔下女性的故事，一切有点混乱不安，一切又都归于平常：

    世界原来也如孩子手里的陀螺，虽然有时会飞沙走石天旋地转，大多数时候，也还是个岁月静好，现世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