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深秋,山东大学迎来百年校庆,又举办了该校已故老校长、民盟中央常委吴富恒先生百年诞辰的纪念活动。人们以追思座谈、图片展览、演出英文话剧以及设立“吴富恒教育基金”等多种方式,深情缅怀这位我国著名的教育家及英语专家。
吴富恒(1911-2001),1935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英文系,1942年获美国哈佛大学教育学硕士学位,次年回国后先在云南大学执教。抗战胜利后,他除了在烟台担任过一段时间的英文报副主编以外,一辈子都在教书育人。无论是当教授、系主任,还是当教务长、校长,他都以自己的知识和心血,哺育了一代又一代的青年学子,为我国教育事业的发展做出了重要的贡献。1982年,他荣获美国哈佛大学荣誉法学博士称号,成为获得这项荣誉的第一位中国人。吴富恒出身英文系,所以在从事教育工作之余,还长期致力英美文化的介绍与研究,为促进中外文化交流建树多多,堪称坚定推进对外开放的外语专家。
我初次与吴富恒相识是在1977年。那时根据周总理生前最后一次签发的国务院137号文件,要组织全国协作编纂160部中外语文词典。其中规模最大的《汉语大词典》,由华东一市五省合作编写。吴富恒是山东省“词典领导小组”负责人,而我是江苏省“词办”的工作人员。1977年在青岛召开词典编写工作会议,我与吴富恒一起与会,因为江苏还承担了好几部外语词典的编写任务,当我获悉吴富恒是英语界前辈,就请他对编写外语词典多加指导,他表示乐意帮助。这次虽交谈不多,但他那学者的风范与平易近人的态度,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随着后来与他的交往不断增多,对他的学识、品格和为人处世有了更多的了解,更使我增添了对他的仰慕。他逝世时,我曾在《人民日报》发表《致力文化交流的吴富恒》一文以示悼念。值此纪念吴富恒百年诞辰之际,回想他生平的诸多贡献,下列两点,尤其值得崇敬与怀念。
一位思想解放的专家
1978年秋中国社科院外国文学研究所,在广州召开“全国外国文学研究规划会议”,我与吴富恒同在英美文学小组,因为已在青岛认识了,所以这次交谈就比较广泛和随便。当时我正在筹划创办《译林》外国文学期刊,我特意向吴富恒请教,没想到他对我要以介绍西方当代文学为重点十分赞同,还告诉我,十九世纪大多介绍英法文学,二十世纪要多介绍美国文学,受过去说美国当代文学充满腐朽颓废这种宣传的影响,现在中国人对美国文学存在片面认识,应该正确加以引导。这几句话,现在听起来太平常不过了,可是在三十多年前,拨乱反正刚开始,许多知识分子都心有余悸,能对我国多年来外国文学界的习惯看法提出不同见解,那可不是容易的。事实上吴富恒这几句看似不经意说的话,不仅表现出了他思想的开放,而且还成了我后来办《译林》杂志,坚持以介绍当代为重点的指导思想。
吴富恒的思想开放,是与他凡事富有独立主见这种品格相联系的,这一点,在他对待《译林》无故挨批这件事上表现得最为鲜明。1979年冬,《译林》创刊号因刊登英国侦探小说《尼罗河上的惨案》,被一位外国文学权威上书中央领导同志,指责《译林》“趋时媚世”,“不知把社会主义飘到哪里去了”,“从五四以来,我国出版界从来没有这样堕落过”。此信经中央领导同志批给江苏省委研究处理。幸好当时中央对文艺工作提出“三不”(不打棍子,不戴帽子,不抓辫子),经胡耀邦同志的干预,这件事情以那位权威表示道歉得以顺利解决。因受此事的影响,事后译界、研究界仍有一些人,对《译林》采取歧视甚至封杀的态度。当时《译林》所受压力之大,可想而知。令人欣慰的是,在这种情况下,吴富恒没有跟风附和,而是以独立主见,表达他对《译林》办刊方针的支持。
早在1979年夏天,我在参加烟台美国文学会议期间,就曾与吴富恒、陆凡夫妇谈及创办《译林》之事,并征询他们对拟刊发《尼罗河上的惨案》的意见,他们十分支持,认为这类小说在国外有很多读者,内容又反映了西方现实生活,让中国读者看看有好处。《译林》“挨批”后,吴富恒通过江苏编写《汉语大词典》的一位教师转告我:“那样告状没道理,登一篇英国侦探小说,社会主义就会飘掉了?”勉励我沉住气,坚持下去。随后,他又以实际行动体现出他对《译林》的支持,包括:接受聘请,出任《译林》编委;连续接受邀请,参加了1981年在扬州、1983年在苏州、1985年在南京分别召开的“译林编委扩大会议”,以及 “《译林》创刊五周年”庆典,等等。这些事实表明,吴富恒并非对当时处于艰难处境的《译林》有什么偏爱,而是他胸怀对外开放的信念,以及对《译林》“打开窗口,了解世界”这个宗旨的认同。
吴富恒思想开放的表现还有很多,仅举几例。1980年冬在成都召开的全国外国文学年会上,一位来自香港的学者在发言中说,同性恋在西方存在很正常,这是人性的自由,内地书中不敢触及这个问题,是一种“政治偏见”。在当年人们认识水平下,这样说当然遭到许多人反对。小组会上有人认为,同性恋是一种变态,是畸形社会产物,为同性恋开脱,是在宣扬资产阶级腐朽思想,主张公开反驳。吴富恒认为,应该允许西方人按他们的价值观选择生活方式,搞外国文学研究,应该多从外国的甚至世界的视野来观察不同的社会现象。他力排众议,不赞同简单给人下结论,强调让人说话,允许表达不同意,这才是学术会议。
还有一件事。在1983年所谓的“清除精神污染”中,美国当代小说《笫22条军规》及《麦田守望者》都曾遭批评,后来又发生湘版《查特莱夫人的情人》中译本停印事件,以及批判存在主义等等,一时弄得翻译出版界颇感困惑。那时《译林》正在组译美国女作家欧茨的《他们》(Them),书中有一些性爱的描写,对此我心里有点犹豫,碰巧此时吴富恒正在苏州参加《汉语大词典》的编写会议,我趁去苏州看望他之际,就此事向他请教。他说,欧茨是位非常严肃高雅的作家,善于观察和剖析现实社会,在美国文坛声望很高。他的作品会有性爱描写,那多是表现平民压抑情感的一种宣泄,是人生活中七情六欲的自然展现。都说爱情是文学的永恒主题,那写点爱情中的性爱又何必大惊小怪。他还告诉我,不能把像欧茨这样严肃作家笔下的性爱描写,跟那些商业小说的色情渲染相提并论。你们搞出版的,要看到并善于处理这种差别。这些意思我能理解,但从专家口中听到如此明确的谈论,这还是第一次,我心中不禁暗自敬佩他思想的开放。这一席话,不仅解除了我对出版《他们》的顾虑,更成为我后来处理类似问题的一个参照尺。
全力推动美国文学研究
由于受极左思潮的影响,在很长时间内,我国美国文学的介绍与研究几乎成了禁区。六十年代初虽翻译出版了一些美国当代的社科及文学作品,俗称黄皮书,那都限内部发行,只供批判之用。改革开放以后,随着拨乱反正的深入,一方面要求解放思想,重新评价和研究当代美国文学的呼声很高;另一方面“左毒”远未肃清,视当代美国文学为腐朽没落的旧势力仍大有人在,涉足当代美国文学难免面临诸多风险。就在这种众人期盼思想变革、又大多心怀余悸的复杂背景下,是吴富恒不避风险,举起正确评价和研究当代美国文学的大旗,不遗余力地投身并推动美国文学研究,为我国教育、翻译、学术和出版界,打开瞭望真实美国文学的窗口,作出了具有开拓性的贡献。
首先是组织队伍,成立学术社团。1978年秋天在广州召开的“全国外国文学研究规划会议”期间,吴富恒就与杨周翰、陈嘉、杨岂深等多人商议,为团结更多从事美国文学研究的人员,有必要倡议成立“全国美国文学研究会”。当年冬天,就在山东大学红楼举行了小型的筹备会议,商定由山大美国文学研究所牵头,推举陆凡、董衡巽、施咸荣等人具体负责筹备工作。1979年夏天,在吴富恒发起之下,在烟台召开了新中国成立后的首次美国文学研讨会,并成立了“全国美国文学研究会”,吴富恒当选首任会长,陈嘉、杨周翰、杨岂深等为副会长,陆凡为秘书长。这是改革开放后,我国最先成立的外国国别文学研究社团,当时在海内外学术界颇受关注。吴富恒生前,美国文学研究会除在烟台外,还在上海、南京、厦门、哈尔滨等地开过五届学术交流的年会。现在这个研究会,已成为我国在海内外富有影响的文学研究组织。
其次是出版美国文学研究的刊物。全国美国文学研究会成立后,为了推动学术研究,并为研究人员提供发表园地,决定创办由吴富恒担任主编的《美国文学》杂志。当时国家已基本停止审批申办期刊,经多方努力,先由山东人民出版社以丛书的形式出版双月刊,由施咸荣、董衡巽、陶洁、汤永宽等人轮流担任执行主编。因其学术含量高,评论观点新颖,不仅受到国内外国文学研究界的好评,还引起了美国有关方面的重视。美国驻华大使馆文化处,曾针对出席烟台会议人员的名单,以及在《美国文学》杂志上发表文章的一些作者,主动向他们寄赠大使馆编印的中文本《交流》杂志;美国国会图书馆也把《美国文学》中文本杂志列为馆藏刊物。后来因山东出版社方面的原因,《美国文学》的出版几度遭遇困难,又是吴富恒出面协调做工作,才使刊物得以正常出版。这本因对外开放应运而生的文学期刊,在推动美国文学翻译出版、信息交流和学术评论等方面都起到了积极的作用,尽管后来因多种原因停刊了,但它所起过的历史作用是不容抹煞的。
再次是出版丛书,开展学术交流。美国文学研究会一成立,吴富恒就很重视美国文学图书的出版工作,确定由陆凡、施咸荣、董衡巽、梅绍武、陶洁、汤永宽等人组成“美国文学丛书”编辑小组,负责推荐选题,组织作译者,联系出版社,以及审稿、校对等工作。因为这套丛书学术定位比较高,入选的作品,都要求是公认的文学佳作和学术专著,因此选材等组织工作比较费时,出版进度比较慢。为了多出版一些当代美国文学作品,吴富恒还利用他在出版界的关系,促请和帮助其他出版社加快出版美国文学。那几年,除了人民文学、上海译文这两家大社之外,像译林、湖南人民、漓江、浙江文艺等社,都出版了不少美国文学新作。此外,美国文学学术交流活动也陆续开展了起来,八十年代头几年,仅美国文学研究会组织的,就有美国哈桑教授在济南举办文学讲座,美国弗兰德教授在厦门做专场报告等。
吴富恒热心推动美国文学研究的举动,不仅极大地促进了当时学术界许多人的思想解放,而且推动了中美之间更广泛的文化交流。如阿瑟·米勒访华和美国话剧《推销员之死》在华上演,促进了中国戏剧的变革,出现了像魏明伦的《潘金莲》这样有荒诞色彩的新川剧。冯亦代、毕朔望、施咸荣、郭继德等一批美国研究学者,先后应邀访问了美国,而聂华苓、於梨华、董鼎山等美籍华裔作家,也多次访华参与中美间的文学交流。三十多年过去了,今天我们高兴地看到,美国文学一流的和有代表性的作品,基本上都有中译本;我国学者对美国文学历史的演变,以及对各种思潮、流派和趋势的研究,也取得了丰硕的成果。所有这一切,都不能忘记吴富恒当年的开拓功劳。
人们也许不知道,吴富恒不但是位教育家和英美文学专家,而且还是一位诗论家。他对诗歌写作特别是诗歌翻译还颇有研究。他强调译诗要注重格律与隐喻的组合,重视即景生情,情景对应,为此还出版了《译诗琐言》和《诗与真实》两本书,足见他学识的渊博。
纪念吴富恒,就应该学习和弘扬他思想开放,严谨治学,坚定献身对外开放的精神,使先进文化能够在世界更大的范围得到传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