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频主编的《共和国期刊60年(1949—2009)》(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10.12),收录了建国60年来数百种重要期刊的相关资料和图片。作为70年代生人,在人生即将跨入中年的当口,面对这样一本定格岁月的大书,毫无疑问,我的内心首先涌起的,是泛着温馨记忆波光的怀旧浪潮。
小时候,在我生于斯、长于斯的那个南方山村医院大院里,唯有我家能隔三差五地从邮递员手中收到各种订阅的期刊。那些年,父母工资都不高,但每年用于订阅的开支竟高达60余元。多年后考上北大中文系的我,每年假期回家都要整理书橱,除了将父亲用针线细心串缝在一起的整年整年的老期刊重新翻看一遍,还将那些包着书皮的《红楼梦》《醒世恒言》《三个火枪手》等中外文学名著,以及张爱玲的影印本《传奇》,重新一一码好。我很好奇,藏在深山的偏僻小山村里,只念完初中的父亲,是怎么知道这些文学名著,又是从哪家书店买到它们的。我很想问问父亲,遗憾的是,在我考上大学的第二年春天,父亲离开了我们。这疑问,就这样成了永久的秘密。
父亲订的期刊里,小学时我最爱《黄金时代》《儿童文学》《少年文艺》,初中开始看《大众电影》《电影故事》《连环画报》《辽宁青年》,甚至《台港文学选刊》《外国文学》《星火》《雨花》这样的文学期刊。尤记等待新一期《少年文艺》时心中的那份焦渴——邮递员常常是在傍晚时分到来,如果有新一期《少年文艺》,就搬个小凳坐在院子里看啊看,父母连连催叫吃晚饭也不顾,直看到太阳落山,晚霞褪去,连黄昏中飞舞的红蜻蜓都回家了,才进屋,接着在灯下边吃边看。
记得有一期《连环画报》,封二、封三、封底画的是玛斯洛娃的故事,线条画,玛斯洛娃很美,但故事对于年少的我来说有些深奥,脑海里留下的困惑直到多年后读到托尔斯泰的《复活》时才释然。如今,每当忆起画报上玛斯洛娃曼妙的画像时,仍能闻到那多年来挥之不去的迷茫的气息。
《台港文学选刊》给我记忆最深的是台湾作家七等生的一篇小说。里面有一个细节,大略是,灯光下,某个人物的头发全部掉落,在地板上变成了一条条游动的小蛇。当时的我并不知道这是一种现代主义的写法,只想象那画面,就品味到一股诡异的忧郁和寂寞,这印象也至今刻在了脑海里。我很想找这篇小说重读一遍,但我早忘了它的名字。
《大众电影》是那时最受欢迎的期刊。我家除了《大众电影》,还订了《电影故事》、《上海电影》,差不多当时有的电影期刊我家都有。这是因为,我的父亲酷爱看电影。《大众电影》封面上的明星照,定格了那个年代的时尚与审美。陈冲、刘晓庆、李秀明、张瑜、斯琴高娃,这些当年最红的女明星,连中国最偏僻的小山村也几乎人人都是她们的粉丝。
抚今追昔,大约都是上年纪的人才热衷的事。是的,我们挡不住岁月的脚步,伸出手我们无法捉住岁月的风。但是,或许我们也可以像浮士德博士一样,对那些美好的事物,大声喊出:“你真美啊!请停一停!”李频主编的这本大书,就以一幅幅创刊号封面,定格了一个个美丽的脚印。毫不讳言,我偏爱90年代以前的老期刊,偏爱那淳朴的开本、纸张和色泽,偏爱那纯手工绘出的图案、上的色、写的美术字,偏爱那大红大绿,那简洁的线条,连封面女郎照也偏爱那时的舞台浓妆、发型和衣着,也许正是在这些细节中,凝结着一个浪漫时代的文化和审美,以及一代人的美好记忆。每次面对它们,那美好都会从记忆的大海深处泛起,涌入活在当下、现实得无处可逃的心中。
与老期刊相比,90年代以后的期刊封面多以高楼大厦的实景照和社会新闻图片充数,电脑合成技术没有增加多少美感反而抽离了许多人文韵味,就连封面女郎照也真实得令人添堵,反映出浪漫情怀消逝、想象力枯萎之后,现实、功利、实际的审美和文化取向。
翻看《共和国期刊60年》,有一个特别强烈的感受,那便是:期刊如人。60年的期刊,就像一个人的一生,有稚拙的童年(50—70年代),有意气风发诗意浪漫的青少年(80年代),有一地鸡毛功利实际的中年(90年代),有虚张声势日暮穷途的晚年(新世纪以来)。如今,纸质期刊在数字化出版的冲击下,的确是已步入暮年,亟待新生了。而我们这一代,却在期刊最意气风发、最浪漫、最富有诗意的年代与之相遇,留下无数连岁月也带不走的美好,何其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