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写进传里的事

    年前年后，都去看过张颔先生。《张颔传》出版后，去的反而少了。这个少，较之我绝少串门的习惯来说，还要算多的。去冬，三晋出版社老总张继红先生跟我说过，《张颔传》要再出一下。年前那次看望，也是想告诉这个事。

    写书这种事，我觉得我就够严谨的了，张先生比我还要严谨。书稿完成后，在张府放过３个月，以为不会有什么错，出来了，还是有错。比如正文第200页，提到《僚戈之歌》“置之韩集中，几乎不辨楮叶”，这“楮叶”二字，我就没弄清，以为是指“书叶”。过后张先生指出，是个典故，说了典故的由来，又说是不是弄个勘误表，我说再版时一定改正。现在这个机会来了，想老先生一定会高兴的。

    路上还想，既有这样的机会，就该精心修订一下，让这本传记更完满些。

    实在说，写的过程中，有些事我是想写进去，想想还是没有写，有些是已经写了，二校时又勾掉了。

    写了又勾掉的，有这样一件事。

    创办考古所那一章里，说到他初来，就逢上一个全国性的考古会议在山西开，忙不过来，局里给派来个年轻人帮忙。这个年轻人是大学毕业，不怎么看得起他这个只有高小学历的所长。有次张先生起草了个文件让小伙子看，看后问有什么意见，小伙子说，“虽然”和“但是”应当连用，你这儿前面用了虽然，后面没有用但是。言下之意是，不是科班出身的，文字上就是不讲究。为此事，张先生下了几天功夫，在古书里找了几个有虽然没有但是，有但是没有虽然，证明虽然和但是可以不连用的例子，将小伙子叫来，细细解说，也是一种委婉的批评。

    这些，确实是张先生当时谈了我记下的，都写进书里了。事情到此并没有完。说了这些，张先生以轻蔑的语气说：“我看大学生也不球行。”接着要说别的，我竖起手掌，意思是暂停一下，笑着说：

    “张先生，这话我可以说，您老不能说。”

    “为甚？”

    “我是上过大学的，这样说，有说我自己的意思，可以说。还有一种人可以说，就是考上大学不念的。他是能当大学生不当，也可以说。你没上过大学，也不是考上不念的，这样说就不对了。要是大学生都不行，还办大学做什么？”

    “嗬嗬嗬。”张先生笑了。

    想想没有写的，有这样一件事。

    我的采访，拖拖拉拉，差不多两年。退休了没事，说是采访，实际是聊天，遇上要记的记一记，一星期总要去上一次。有段时间张先生住院没去，听说出院了，又过去。问哪个医院，说二院，哪个病房，干部病房。接下来，他说他享受一种保健待遇，不管病不病，每年都要住院检查一次，输液吃药，调养调养。言下颇显得瑟。张先生是著名的考古学家、古文字学家，他的《侯马盟书》《古币文编》，享誉学界，堪称经典。对此我是很尊敬的，这尊敬有时不免会过了头，他这么一说，我以为定然是一种特殊的医疗待遇。二院的干部病房是分等级的，最高的是省级。张先生住的肯定是最高一级。那里的情形，我还知道一些，问是几楼。

    八楼。张先生说。

    我一听，就说，前段时间我住院，也是在八楼。

    张先生有些惊异：你也能住那儿？

    我说，你是真有资格住，我是混上去的。

    他似信不信地眨眨眼，我赶紧岔开话头说别的。

    两宗小事，可看出老人的另一种可爱。

    打定主意，见了张先生，说了再版的事，顺便说说这类小事，修订时想加进去。

    进门一看，又变了主意。这些日子老人腰背疼、胳膊疼，躺在床上，看上去很是孱弱。毕竟是90多岁的人了。见我进来，让孩子扶起，精神还好。坐了一会儿，说了再版的事，又说了些宽慰的话，没说别的。

    回来的路上想，这类事，写不写，到时候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