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先生留给我们的遗产,除了他的大量译著以外,还有他许多口头上的言论,可惜非常零散,虽然已经有人做过若干工作,但仍然有不少事情要做:首先是进一步搜罗资料,第二步是合理地整理编排,然后再仔细地加以研究。
谈话非常重要。一部《论语》,也无非就是孔夫子对他的学生以及其他各色人等的谈话记录。
鲁迅的谈话多见于有关的回忆录中,有两段不甚常见而很有意思的,兹转录如下并略加说明,以供参考。
一是1924年夏天同鲁迅一起到西安去讲学的陈钟凡先生回忆说:
一九二四年七月,我三十五岁,应陕西教育厅及西北大学之约,赴西安讲学,东南大学政治系教授刘静波(文海)同行。乘津浦路车北行,经商丘、开封、郑州、洛阳到陕州。越日,鲁迅、夏元瑮、王桐龄、孙伏园自北京南下,偕同西行。次朝,苍蝇哄鸣,扰人清梦,鲁迅说:“《毛诗·齐风》所咏:‘匪鸡则鸣,苍蝇之声’,于今朝验之矣。”(《鲁迅到西北大学的片断》,《鲁迅生平资料汇编》第三辑,天津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783页)
这里鲁迅随口引用的两句诗,出于《诗经·齐风·鸡鸣》:
“鸡既鸣矣,朝既盈矣。”“匪鸡则鸣,苍蝇之声。”
“东方明矣,朝既昌矣。”“匪东方则明,月出之光。”
“虫飞薨薨,甘与子同梦。”“会且归矣,无庶予子憎!”
这首诗大约是夫妇二人的对话:公鸡报晓,天已经亮了,丈夫还在睡懒觉,老婆催他快起床,准时去参加早晨的集会;丈夫却说:这哪里是鸡叫,是苍蝇在哄鸣(“匪鸡则鸣,苍蝇之声”)。老婆进一步提醒他说:天亮啦,到会的人很多了!丈夫却说:哪里是出太阳,那是月光!他又说:让那些虫子去乱叫吧,我同你再做一个好梦!老婆说:哎,集会的人们大约都快要散了,你快去,不要让人家对我们有意见!
《鸡鸣》一诗在《诗经》里不算很重要很有名,而鲁迅却能根据眼前的情况随口加以引用,以今证古,意颇幽默,听起来是很好玩的。鲁迅小时候在私塾里读书,儒家的经典读得很熟;这种童子功终身都在起作用。
据周作人介绍,鲁迅“大概在16岁以前四书五经都已读完,因为那时所从的是一位名师,所以又教他读了《尔雅》,《周礼》或者还有《仪礼》,这些都是一般学生所不读,也是来不及读的。”(《鲁迅的国学与西学》)《诗经》是最基本的经典之一,鲁迅自然更是烂熟于胸。难能可贵的是他不仅能够记诵,而且心知其意,后来在文章中往往凭记忆随手引用,都非常准确。
鲁迅在同青年谈论旧体诗时,对于其中的典故总是一眼看出,有一次旧学根底很好的徐诗荃弄不懂蔡元培的诗句“不管乘轩缘好鹤”是什么意思,鲁迅立即指出这是用了《左传》里卫懿公好鹤的故事,并背诵有关字句,使得徐诗荃“惊讶先生对旧书之熟记”(徐诗荃《星花旧影——对鲁迅先生的一些回忆》)。他在西安随口引用《诗经》则是又一个例证。现代学者往往缺乏这样的素养。
而鲁迅的高明之处,主要还不在这里。唐弢先生曾介绍过鲁迅的一段谈话:
弄古书,要没有道学气,以避免迂阔和拘泥;但也绝对不宜有才子气。要那样,即使求之今人,也是很难得的。(《纪念鲁迅先生》,《作家》第2卷第2期,1936年11月15日)
所谓“道学气”,大约指墨守传统的僵化的教条而对历史和现实缺乏清醒的了解;这样的人研究起古书来,很容易拘泥于文献的细节,发一些迂阔而不切实际的议论。当代某些完全不关心世事的纯学院派学者身上似乎仍然颇有此气。
“才子气”则是只凭聪明,不肯下真功夫,抓住一点灵感、想法或机缘就大发议论;下笔千言,倚马可待,但弄不好就会硬伤累累,贻笑大方。未尝经过学院派严格训练、半路出家的才智之士人弄不好就容易如此;只凭一点聪明在看家专业之外放言高论的学者论客,也很易出这般纰漏。
远离“道学气”与“才子气”,既能入乎古书之中,下过一番沉潜的苦功夫,又能出乎其外,有通达高明的见解,学术界需要这样的人。鲁迅本人就是一个绝好的榜样;我们固然很不容易达到他那样的境界,但总该向着这个方向努力。
据悉长江文艺出版社新近推出的33卷本《鲁迅大全集》在创作编辑的附录中收入了若干鲁迅著作之外的言论,这是很有意义的进展;可惜笔者尚未及看到,只是衷心希望借此机缘能将这方面的搜集、整理和研究切实地向前推进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