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难得看电影,但对维斯孔蒂的《浩气盖山河》(据兰佩杜萨的《豹》改编)印象太好,于是在读约阿希姆·费斯特的《在逆光中》((德)约阿希姆·费斯特著,中央编译出版社2011年9月版)期间又重温了一遍。萨利纳斯亲王和堂·卡利杰洛,一个威仪多情,一个奸刁滑稽,在小说和电影里,分别代表了1870年代西西里微妙的政局中的维持现状的一方与骚动的另一方,前者永远是成竹在胸,后者的一切动作,一切乖丑行径,都不出他老成而沉默的心智的预见。不过,亲王一直在预见和观望之中,观望着自己外甥彬彬有礼的叛离,观望着卡利杰洛操纵全民公投的结果,观望着意大利的“统一”进程。他观望,也点评,但是除了念玫瑰经、巡视家族产业、迎来送往和观测天文外,他几乎什么也不做。
“在逆光中”,书名表露了费斯特栖身于暗影的观察者姿态,暗影是他面前、身边来来往往的人迹所投下的,阳光对他们不是绝对必要的存在。对在叙拉古、巴勒莫、卡塔尼亚和艾特纳火山徜徉的费斯特而言,逆光下的风景则催促他去想象与西西里乃至罗马、意大利有关的一切,在兰佩杜萨、皮蓝德娄甚至李维和马基雅维里笔下所呈现过的一切。在这本游记中,费斯特早早就提出了人为什么要访古的问题:“只有思想能够帮助物体获得意义。……如果没有与之相关的传说和故事,叙拉古、温泉关、卡诺撒会是什么样子?肉眼能看到的总是比实际发生的少。想法和记忆会改变一切……”
就凭《在逆光中》里记述的所访所闻所思,够写上十本《豹》这一级别的历史题材小说了,这让我想起年初所读毛姆的《作家笔记》((英)萨默塞特·毛姆著,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1月版),他有好几本小说都得自平时的思见记录,甚至在笔记里已经给故事打好了草稿。专心访古,人必然就活在文字、语言和沉思里,我不止一次地想,这有多么美好。我一点都看不上跟着《乔布斯传》而来的那些动辄“改变世界”的宣传语,这一年来最倒霉的人,像乔布斯、本·拉登、卡扎菲之类,再也读不着像苏珊·鲍尔《古代世界史》((美)苏珊·鲍尔著,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1月版)那么漂亮的历史书了,自己却成了逆光里的一张负片。在对智慧与成就的理解方面,我与他们都不同,我跟费斯特或萨利纳斯亲王站在一边,我相信最有益的智慧早已被人说完,智士圣贤指引也决定了今天我们的成就,因此,做个观望、思考、“亲历”的人,胜过做个一心去改变什么什么的人。
“永远地醉下去,这是值得考虑的唯一事情!”波德莱尔的这句话,最让读书人、“文青”们受用:“可醉于酒,可醉于诗,也可醉于德行。”年前,上海的戏剧表演家林栋甫先生在接受我访问时说:“我这辈子都在读蒙田的书,反反复复,今天我们做的事他早就预见到了。”这类话我听不止一个人说过,蒙田可以换作培根、康德、柏拉图,每个说者他有几分醉意。于是今年8月,我一拿到还冒着热气的中译本《蒙田意大利之旅》((法)米歇尔·德·蒙田著,上海书店出版社2011年8月版),之后便漏夜攻读。蒙田和费斯特,相隔近四百年的两个学者都去了意大利,他们认为智慧沉积在亲身体会的风俗之中,思想意味着不断地向后看。
事实上这是两本截然不同的书:蒙田大部分时候节制情感的表达,而费斯特则一思古就嗟叹——但是,我300多天的阅读画面里因为它们而打满了幸福的马赛克。一个活在当下的爱书人,怎么可以放弃消受这种幸福呢?怎么会有工夫去发译者和出版者的牢骚,或者上网去给某本书打一星呢?就文化产品而言,打分是妄人的撒欢场和懒人的导游图,成熟的读书人根本不可能读到一本彻底的“坏书”。
如果必须打分,我愿意给《回忆波德莱尔》((法)泰奥菲尔·戈蒂耶著,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9月版)打上十颗星。法国浪漫主义常给人以滥情之感,但是,戈蒂耶这篇回忆性文论全无人们忆旧或致敬大师时常见的那种主观乃至轻佻。戈蒂耶精确地扯中了一个天才艺术家半醉半醒、半痴半真的内心的红线,使得作者、作品乃至读者,诗、大麻、女人和巴黎,在他的解读里,成为彼此互相诠释的元素。由此,戈蒂耶超越了“奇文共欣赏”的品评者的身份,也超越了所谓“知人论世”的阶段,而进入一种思想史式的写作之中。如果必须打分,我也愿意给格雷厄姆·罗布的《巴黎人》((英)格雷厄姆·罗布著,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9月版)和托马斯·卡希尔的《中世纪的奥秘》((美)托马斯·卡希尔著,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7月版)各打上七颗星。这两位作者都有从历史中摘取某一时刻,研磨出有意味的、有温情的画面的能力。相对而言,可用材料更少的卡希尔的任务更加困难一些,不过,他还是为希尔德嘉修女、女公爵埃莉诺、乔托和但丁塑造了相对饱满的形象。卡希尔提出了一个鲜明的看法,即“黑暗中世纪”与文艺复兴之间没有断裂,在为那些新时代的先知高歌的时候,可不要遗忘他们赖以生长的温床。
能带给我强烈感染和享受的正是连续的意味,而不是断裂的感觉。在今天,最好的书绝不会激励你打起改变世界的念头,绝不是那种仿佛只要人手一册,风气就能为之一振、文化就能为之一旺的东西。最好的书,培养的是人融接于历史风物中的脉动和前人的灵魂的心智——这是一项需要执守到底的个人追求。于是在读书中,我找到对抗蹉跎感的方法:放逐时间,让它像半夜里一条流浪犬一样蹑着我的阅读、书写、行走的脚步,望着我同四面八方奇迹一样出现的来客寒暄——帕斯捷尔纳克的《阿佩莱斯线条》((俄罗斯)帕斯捷尔纳克著,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7月版),博伊德的《纳博科夫传》((新西兰)布莱恩·博伊德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5月版),《玛丽娜·茨维塔耶娃传》((俄)安娜·萨基扬茨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6月版),无论什么时候,这些与回忆、“访古”、艺术家有关的书都同时开启阅读、书写和旅行三种模式,让我相信自己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巴黎人》、《中世纪的奥秘》都不以制造跌宕情节、激烈冲突为能,但它们很美,是人在观望、思考、回忆时特有的那种不疾不徐的美,没有什么东西迫使他们开弓放箭,急急地抵达某个结论;这种美需要你“醉下去”地读:“如果你要逃脱时间的磨难和它加于你的重负,你必须醉下去”。在读作为随葬品的《乔布斯传》时你无法获得这种感觉,尽管它同样拥有西方传记传统中雍容、理智的德性,可惜,它早已被预先打上了励志传奇的烙印,无数人冲着它去。不过,也正是这一点,让我庆幸自己拥有一个书评人的自由和幸福:没有什么能够代替我做出决定,没有一条广告语、一条腰封、一个销售数字和星级评分能够左右我的抉择。再没有什么比思想和阅读的自由更巨大、也更让人省心的财富了。在这种自由里,一个人可以泰然自若地什么也不做。
《巴黎人》真不愧是《纽约时报》畅销书,需要很费力才能读进去,读者在昏昏沉沉中等待一个故事的结束,渐渐进入宿醉方醒的状态。罗布用出色的心理现实主义技巧截取了巴黎历史上的许多画面,它们都浮沉在历史的暗影里,被镶上亮光的边缘引得作家遐想其黑暗的部分。我最爱的一个画面,出现在“地铁里的马塞尔”一章结尾,真没有一个入醉中人,能与1918年1月30日巴黎的普鲁斯特相提并论:
德国飞机扔下炸弹,建筑物四面碎裂、倒塌,消防车的声音此起彼伏,普鲁斯特站在两个地铁站之间空无一人的梅西讷大街上,身边,他的司机正钻在雷诺车里修理引擎。他什么也没做,没有躲,也没有哭叫,他的脑子里“想象着巴黎人在黑暗中挤在一起,就像基督徒在地下墓道里,他也想象着朋友们提到过的另外一些事:在地铁里面的黑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