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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1年12月07日 星期三

    梦托邦

    鲍尔吉·原野 《 中华读书报 》( 2011年12月07日   03 版)

        我不止一次梦见自己在月光下的海面上空飞翔。鲁迅说“做梦是自由的,而说梦就是说谎”。按心理学分析,梦中飞,表达的并不是身心自由,而是不自由。我梦里的万顷海面有无数银色的精灵飞窜,海面企图恢复月亮形状的尝试被波浪破坏,最后剩下扭碎的白银盔甲,如月亮的残骸。梦中的海色黛青,浪涛如琉璃一般边角浑圆。我无尽飞翔,无论飞多远,天空的月亮与碎银的海都没什么两样。飞翔中,我竟记起一句诗与一段旋律。诗是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的“江月何时初照人”。是不是从洪荒远古开始,月亮就这样照临海面,凭它把月光拆碎?旋律是塞尔维亚民歌,女声唱:“深深的海洋,你为什么不平静?不平静就像我爱人那一颗动摇的心。”我在梦里想,她爱人的心为什么会动摇呢?这个女的不挺好吗?

        醒后,我总要惋惜梦醒得太早,不花钱不买票,在银色的海上飞翔多好,还不累。伊朗的大幽默家纳斯尔丁·朱哈说,他梦里卖给顾客无花果,要十元钱,但顾客只肯付九元,两人争吵殴斗,惊破了梦。朱哈醒来后悔,他用被子蒙上头,伸出手说:算了,九元也行,拿来吧。

        朱哈讨要的九元是意外之财,白得但没得到。我之月光下的大海也是白得,来得容易,去得也快。那么大一片海洋,在脑子里说撤就撤没了,连一滴水也没剩下。可见,做梦并不自由,更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最想在梦中变成莫扎特,头戴银色假发,拿一管鹅毛笔在钢琴的键盘上写曲子。没实现,根本实现不了。在梦中当莫扎特比在梦中当皇帝难得多。

        春节,我见到儿时的伙伴穆日根巴特。我们俩30年(也许40年)没见了。当眼前出现穆日根的一刹那,我惊呆了,童年的记忆像浪头卷过来,让人承担不住。之后的几个月,我陆续梦到穆日根。梦中,我吃过早饭,到他家木栅栏前喊他上学。我俩手抄在棉袄袖子里,流着鼻涕跨墙豁,从房产科胡同进菜园子,到第七小学上课。之前在盟医院的垃圾堆里扒拉一阵,找胶皮盖的青霉素小瓶。这样的梦常常戛然而止,什么都没了。我在黑暗里想,童年本已触手可及却没了,连在梦中恢复都没有可能,不禁悲从中来,损失比朱哈的九元更大。我见到穆日根,定睛看,他就是穆日根,老了。我从来没想过童年朝夕相处的穆日根50岁是什么样子,他自顾自成了现在这样子,很健康,很平静,但远不是原来的模样。穆日根见我竟认不出来,可见我在相貌上比他更像一个骗子。

        在见到穆日根之后的梦里,我和他上辽河工程局玩耍,在那棵大树下坐着,再跑到水文站那艘破船上坐着,一直说话。想不到——梦,人的潜意识——竟保留着一个人童年的全部记忆,一点都没缺。它记忆这些做什么呢?就为了让我们老了之后悲酸吗?我刚见到穆日根时,心里突然感到痛苦并落泪。他并不理解我的心思,说人老了才爱回忆过去的事。事实上,我的潜意识是想重返童年,从酒桌离开,跟穆日根上南山,上北沙坨子,上八一修造厂以及在大街上无休止地漫游。我痛苦在于此事之不可能和不必要。童年,我白天在穆日根家呆的时间比在自己家还多,我熟悉他家每一样东西,熟悉他哥哥斯琴巴特(有胡子)、哈斯巴特(穿矮腰马靴),姐姐萨仁格日勒和哈斯格日勒,当然更熟悉他的父母,甚至记得他家房客姓战。

        梦多倔啊,记得往昔的一切。它是一个坛子,不知道何时打开。我们身上不知带着多少个记忆的坛子,机缘不到,有的坛子可能一辈子也打不开了。可叹的是,我们没能力、没方法让这些记忆启封,花钱也不行。有的人面色沧桑,有的人眼神遥远,很可能是被这些记忆把表情泡远了。什么叫乌托邦?不过是你的梦。

        后来,穆日根探望我的父母,我去他漂亮的新房做客,这些真事反而像做梦,不真实。有时候,我想给穆日根打个电话,说这些事。但说这些事简直就像鲁迅所说的说谎,让对方不安。“做梦是自由的……”,鲁迅说的仅仅是表象。如果梦可以自由选择,比如每年做一次自由梦,我选择梦回童年,跟穆日根、木兔子、贺喜英贵等人乱溜达,蹲在土墙根避风,上小卖店偷盐吃,舔食粘在手心的酸枣面。我们的童年贫困而又愚昧,却像金子一般在远方闪闪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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