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我的写作只想着朴素
“我非常感谢施耐庵文学奖能授于《古炉》。我已经不再年轻,《古炉》的写作也很艰难,而评委们肯注视它,给予认可和称许,这令我欣慰,而再一次增加了我文学跋涉的信心。”贾平凹从口袋里掏出老花镜,站在兴化广电新闻局演播中心鲜花簇拥的领奖台上,用浓得化不开的陕西方言开始他施耐庵文学奖的获奖感言。
他说,自己在二十多岁的时候,对文学充满了兴趣和幻想。而这种个人的兴趣和幻想,随着年龄阅历的增长,逐渐意识到了写作是职业、也是事业的社会责任感和使命感。他也曾经历了十分痛苦的抉择。
“树木,花草,庄稼都还是才冒出土地的嫩芽时,看似一样,这就曾使我轻浮和狂妄,以为自己也将了不起,无所不能。但这些嫩芽长到了一定的高度,它们就分出了树木、花草和麦子谷子,才知道植物都长成什么样子,多高多粗结什么果实,那是品种决定的。看着古今中外那么多的天才作家和天才作品,而自己原来是那么柔弱和渺小的种类,这又曾使我垂头丧气,饱受打击。我还能不能写下来?”
这样一位享誉海内外的知名作家,如此勇敢地坦露内心的困惑和疑问,令人感动。贾平凹说,在十多年放下拾起、拾起放下的过程中,犹豫、怀疑和恐惧始终伴随着他。可是,他转念想,虽然世上有巴西足球和巴塞罗那足球,中国人依然不是还在踢足球吗?虽然世上有着那么多的摩天大厦,中国的农家小院不是依然还得盖门楼子吗?他就这样消除了自尊和自卑,从此去默默地做自己力所能及的工作。
《古炉》的写作,延续了《秦腔》的写法,重整体,重细节,以实写虚,混沌而来,苍茫而去,在当今文坛上别树一帜。贾平凹觉得,这种写法更适合自己。“我一直写的是当代生活,行文上又想尽力有中国气派,这两方面其实结合起来很难,如国画很难表现现代生活一样。这需要你必须熟悉生活,掌握生活细节,讲究节奏,把味道写足。”这种写法从《废都》之后就开始了,但那时仅是试验,过渡到《高老庄》,再过渡到《秦腔》、《高兴》,直到《古炉》,才完整地体现出来。
《古炉》在构思时是艰难的,然而写作时却总有一种快感。他说,自己年轻时写东西,有激情,锐力外向一些,年龄大了,就沉淀了些,想写的都是在现实生活中真正有了个人生命体会的东西。这时的写作,不太讲究技法,不起承转合,看不出多少规律,只想着家常话,只想着朴素。
其实,任何写法都跟生命有关,跟生存状态有关,跟文学观有关。在《古炉》中,贾平凹的语言追求与传统的中国小说语言一脉相承,沉着、散淡、意味深长。他认为,当下纯正汉文学语言是重要的,如果没有了汉文学语言的纯正,汉民族的味道就不复存在。
“是一株麦子就不指望去结玉米棒子,而力争把麦穗结好。那么,坚持,坚持着自己,就成了我十多年间写作的唯一信念。有句外国的谚语说,吻过了无数的青蛙才能吻到王子。我可能永远无法吻到王子,但无数的青蛙吻过,构成了我写作的经历和价值。” 贾平凹说。
他因此再次谈及施耐庵文学奖垂顾到自己的感激之情:我珍贵着,如得到了一份干粮装入行囊,再往前行。
阎连科:忧伤是文学最重要的精神品质
阎连科的获奖感言,感激之余流露出一丝淡淡的忧伤。
在他的心目中,《水浒》人物、叙事、故事都非常好,但小说中缺少一种忧伤。而忧伤,恰恰是文学最重要的精神品质。为什么我们提到四大名著时,总是更多地说《红楼梦》,而不是《三国演义》或《水浒》?因为《红楼梦》中有很多的忧伤存在。“如果作家不是为了忧伤写作,也不会有伟大的文学承传。因此,在这次评奖中,我非常感谢评委们能够对施耐庵文学奖进行一种补充,把忧伤补充进来。”阎连科认为,这次获奖的4部作品,无论是《天工开物·栩栩如真》、《天·藏》,还是贾平凹的《古炉》,都充满着对人、对生活、对世界,对我们的民族和历史的担忧和忧伤。如果没有这种忧伤,我们今天的文学,就没有任何意义。
“我萦萦思索,日想夜问,去追究我父辈们的人生和命运,去追究我的少年和童年,去查找那段岁月中的痕迹和落尘,终于就在某一瞬间里,明白了父辈们在他们的一生里,所有的辛劳和努力,所有的不幸和温暖,原来都是为了活着和活着中的柴米与油盐,生老和病死;是为了柴米油盐中的甘甘苦苦与生老病死中的挣扎和苦痛。”阎连科的《我与父辈》以朴实却显沉痛的语言,把读者带回到上世纪那个充满贫穷和饥饿的年代,关于对父辈亲情的描述又超脱了时代,直射入民族精神的核心。
一直以来,“劳苦人”是阎连科写作的核心。《受活》是,《我与父辈》也是。尽管当初的写作是为了跳出农门,阎连科还是深爱着那片土地,有爱才有恨,才会看到更多丑陋的、浅薄的、短见的甚至令人仇恨的东西,他说:“作家没有疼痛感就不要写作,小说创作就是要表达一种疼痛感,小说家对人,尤其是对那些劳苦大众要有一种恒久的尊重与关怀。一个作家没有爱和恨就写不出大作品。”
阎连科认为,作家最可贵的品质就是具有独特性,一定要发出自己的声音。“为什么要这样写不那样写,这就牵扯到一个人对文学的理解问题、世界观的问题、个性的问题。我是作家中少有的固执的人,又是特别笨的。我已经浪费了较长的时间,也不想当官,我的日常生活过得比一般百姓好,为什么不彻底放下包袱,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呢?放下一切功利的思考,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即使不出版也释然。”阎连科说,这不是破釜沉舟,也是最后的选择。
董启章:写小说不是个人的表达
董启章过肩的长发在脑后束成马尾,善良而诚恳的眼神从黑框眼镜透过来,言语从容淡定。看上去,他更像个艺术家,使人很难把近百万字的“自然史三部曲”和他联系起来。
2006年和2008年,《天工开物·栩栩如真》两次获世界华文长篇小说奖“红楼梦奖”评审团大奖,与大奖擦肩而过。在写作之后的第十个年头,却与“施耐庵文学奖”结缘,在施耐庵文学奖的评审中获得了迟来的认可。
很巧合的是,在写作《天工开物·栩栩如真》之前,董启章重温了许多古典文学作品,《水浒》便是其中之一。
他的创作,受普鲁斯特的影响更大。写作范围如此之大,却又是个人成长的东西,牵涉到了文化、历史和艺术,有点类似于百科全书,包罗万象。《天工开物·栩栩如真》也具备这样的特点,但董启章同时把它视作缺点,他觉得不应该和自己喜欢的作家这么接近。
读书报:在获奖感言中,您谈到自己的作品和内地还是有很大不同。怎么理解?
董启章:主要是语言的应用。香港的文学观比较自由,不会考虑日常生活和书面表达的距离,对我来说,没有规范,没有包袱,不去考虑是否符合一般人的期待。在香港,写作语言对我们来说完全是书面的,平时总在说广东话,书面语言跟讲话有很大距离。香港文学实验性比较大,一开始写时就考虑把生活化、透明的语言写进去,考虑到运用书面语言。除了语言,也有形式的问题。《天工开物》里有两个层次的叙述。
读书报:《天工开物》有三部曲,一开始写作,就有这样大的构思吗?能不能简单介绍一下?
董启章: “自然史三部曲”分成三部分,第一部是《天工开物·栩栩如真》,第二部是《时间繁史·哑瓷之光》,第三部写完上半部分,叫《物种源始·贝贝重生》。最初时,用这几部已在的大书作为写小说的题目,内容只是大概想到的,不是定下来的,而是边想边改变。现在我正在写第四部,没有以前那样顺利。最开始写作会觉得还有空间,心理轻松。越到最后,要求越高,一定要很好地准备。我比较心急,写了十万字之后又觉得写得不太对,感觉有点形式上不是很适合自己。现在停下来看书,重新再做准备。
读书报:《天工开物·栩栩如真》向读者展示了一个极为庞杂繁复的小说结构。这样的写法难吗?对于主题的处理方式是否已经相对成熟?
董启章:写法不是太难,一共十三章,每章环绕一个物件,写时分成小的单元,里面的故事是连续性的。我发现问题的能力很大。开始写作时许多问题不太难,因为不懂问题在哪里;也不能说现在越来越容易,可以说越来越困难,因为你开始发现更深层次的问题。
读书报:那么在这本书的写作中你发现了什么问题?又有怎样的收获?
董启章:我把自己对家人、对香港的感情放进去——当然感情也有距离感,因为有不同形式的表达,不是直接抒情。写完以后,我自己很快对这本书产生了批判和怀疑,比如太自我——整本书是很大的我;用第一人称,整个世界都是从这个视角去看的。也许对这本书来说是必要的、适合的,之后我会考虑其它的角度。
——我的性格是这样,很快能看到作品的局限,自我怀疑很深。
读书报:您希望在读者中传达怎样的信息?
董启章:写小说不是个人的表达,如果那样我就写散文了。我希望去建造一个世界,我在那个世界放了很多东西,不是摆在那里,而是读者走进去住在里面一段时间,冒险或经历什么才能得到,在虚构的世界有可能得到你自己的东西,每个读者得到的不是一样的。
读书报:香港文学在中国文学史的地位并不高,您如何看待?
董启章:外面不了解香港文学,一是不易看到好的香港文学,二是不知道怎么去读。用外面的标准看香港文学,看不到它的好处。香港有独特的文学,有很好的文学作家,奇怪的是没办法在内地看到,没有中介或桥梁让读者知道怎么去看香港文学。香港文学对形式的尝试其实和世界文学发展同步,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六十年代,香港文学受到西方的影响很大,比先锋文学发展更早。
宁肯:我靠着珍藏的记忆写作
1984年,25岁的援藏教师宁肯怀着文学的梦想踏入西藏。28名援藏教授分成了两队,一队留在城里,一队分到郊区。大多数人向往城市的繁华,他却主动要求去郊区,他觉得那里接近自己对西藏的感觉。“高更去了塔斯低岛,我也想走出去,走向远方,走向自然,在当时是艺术界的潮流。”
学校给了宁肯一间石头房子。他那么热爱西藏,连同这房子粗糙的石头,他着迷地看它花岗岩的外表在阳光下富含云母的光亮,着迷于大自然的天空和连绵不断的山脉。除了上课、家访和散步,宁肯的大部分时间用来阅读。
“我在西藏的阅读是一种真正的前所未有的阅读,一种没有时间概念、如入无人之境、与现实无关、完全是宁静的梦幻的阅读……我喜欢冬天的漫长,雪,沉静,潜在的生长,阳光直落树林的底部,喜欢树林的灰白,明净,这时的树林就像哲人晚年的随笔,路径清晰,铅华已尽,只透露大地的山路和天空的远景。”这是《天·藏》中王摩诘的生活,也是当年的诗人宁肯在西藏的真实写照。
“我觉得到了西藏,一定能写出好的东西。”他自信地想。可是,事实不是他想象的那样。有时,他以为一切都写出了,但就在落笔的时候,就在密密麻麻的字里行间,一切又都死了,干了。
然后是无尽的沮丧。差不多过了15年,到了1997年,他觉得某种东西才在心中成熟,于是有了《蒙面之城》。可是即便这部以独特的视角剖析当代人精神追求的作品,宁肯依然觉得远远不够。
他又用诗意的语言完成了一部精神之书——《天·藏》。因为是“精神之书”,又隐含着思想探索所特有的一种对话性的结构,以及包含着多重意识主体,《天·藏》并不具备引人入胜的故事性;然而因为他的诗性,又使得阅读的过程充满着一连串新鲜有趣的发现和体验。
无论如何,他可以重返西藏了。《天·藏》之前,宁肯多次放弃去西藏的机会。“我要保护30年前的那种印象,如今我所在的郊区已经城市化了。我怕她毁了当年珍藏在我心里的感觉。我靠着珍藏的记忆写作。”
《天·藏》的完成,使他对西藏始终无法释怀的情绪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彻底的释放。这时候,时间过去了差不多近30年。
读书报:《天·藏》获施耐庵文学奖,评委们对于你在叙事方面的探索上给予了充分肯定。《蒙面之城》《沉默之门》《环形女人》……我觉得你一直很注意叙事的方式。
宁肯:写作《天·藏》我遇到两大问题,一是内容,二是形式,二者是相关的。内容之一是如何表达宗教,我特别费踌躇。传统对宗教的表现,要么是钻到故纸堆里,要么是隔靴搔痒,有的则是调侃。直到我遇见《和尚与哲学家》,一下子找到了出口。
《天·藏》有三部分内容,一是王摩诘的个人化感觉,一是父子俩哲学和宗教的对话,一是王摩诘和维格的情感关系。这三部分也是无法用传统小说的方式表达的。
读书报:这三部分怎么结合成一部小说?
宁肯:传统小说看到的都是前台,我在小说里“发明”了后台。当我需要两部分切换时,我挪用了注释,注释克服了我在表达上的困难。
读书报:你觉得《天·藏》 达到了怎样的效果?
宁肯:把宗教的思辨以可读的方式传达出来了,既有高端的知识也有低端的。我为此读了《从结构到解构》,了解整个当代法国的哲学史思想史。我有意识地在全球化的背景,包括西藏文化、中国本土文化的多元文化背景下考察中国知识分子的命运。
读书报:你觉得知识分子面临着什么样的困境?
宁肯:有历史性的,也有现实性的困境。历史上的问题没有解决,悬置了,导致心灵的创伤难以愈合,精神的层面下降,人们不关注心灵。知识分子的主体技术化了、经院化了,知识和精神脱节,和心灵脱节。
读书报:回到此次的施耐庵文学奖,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接触《水浒》?
宁肯:我看的第一本字书就是《水浒》,小说人物的勇气、豪气、胆气、怒气、血气,看完对我影响特别大。我从一个懦弱胆小的孩子变成了勇敢、至少是假装勇敢的孩子。
读书报:这次获得施耐庵文学奖,对你有何意义?
宁肯:文学奖项有两个意义,一是发现的意义,发现作品的价值;二是有传播的意义。对于推广和发现我这样寂寞的写作者至关重要。
(本报记者 舒晋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