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康慨报道 一部以葡萄牙大作家、1998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若泽·萨拉马戈(1922-2010)晚年爱情和公共生活为主题的纪录片,将代表葡萄牙角逐明年的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
该片名为《若泽与皮拉尔》(José e Pilar),长逾两个小时,由年轻的葡萄牙导演米格尔·贡萨尔维斯·门德斯执导,巴西导演费尔南多·梅雷莱斯和西班牙大导演佩德罗·阿尔莫多瓦参与制作,佩德罗的弟弟奥古斯丁出任共同监制,他也曾担任佩德罗电影《对她说》(2002年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得主)的制片人。梅雷莱斯曾执导2002年大为轰动的巴西电影《上帝之城》,以及2008年根据萨拉马戈小说《失明症漫记》改编的同名电影。
《若泽与皮拉尔》——也许更好的译名应该是《何塞与皮拉尔》——以四年时间,记录了萨拉马戈与长期伴侣、西班牙女记者皮拉尔·德尔里奥的共同生活,没有什么突发事件,而通篇以隐身旁观者的角度录取点滴琐事,充满了真实、亲切和柔情。读书报记者看完全片,深感它实为近年来关于作家生活难得一见的电影佳作,否则,葡萄牙电影界怎敢拿一部纪录片去竞争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特别是其主人公曾经激烈反对过美国的战争政策?
作家要像公民那样干预社会
2004年,萨拉马戈与皮拉尔回到兰萨罗特岛家中,本打算集中精力,完成最后一部小说《大象旅行记》(A Viagem do Elefante),但作为一个有良知的共产党员和公共知识分子,天下大事,事事都让他老人家操心。这个世界上还有那么多战争、压迫、暴行、丑闻,不断地将他拖离文学创作,迫使他拖着年迈的病弱之躯,频繁地旅行,开会,签售,演话剧,接受采访,更新博客,幸亏有比他小三十多岁的妻子相濡以沫,无私陪伴,全力支持。
皮拉尔个性强悍,意志坚定,虽为女权运动的支持者和实践者,却深知丈夫所思所想。她做秘书,做校对,做女主人,女佣人,打理生活中的一切,牵着丈夫走路,搀扶他上楼,看着他接受采访,帮他提词,在他的老家——葡萄牙里巴特茹省戈莱加地区的阿济尼亚加,为他举办生日派对。片中一张世界地图,密密麻麻画满了两口子多年来的航迹。
在芬兰,他被问到作家的职责是什么,“写作。”他说,“但作家也是公民,要像一个公民那样干预社会。”
他历来是个有争议的人物,尤其是他毫无掩饰的无神论、对巴勒斯坦人的支持和保持到死的共产党员身份。“我没有信仰危机,我不怕死,我不怕下地狱。”萨拉马戈在片中说,“我不怕,怎么说呢,我不怕永恒的惩罚。原罪算哪门子罪啊,伙计?谁发明的原罪?从打原罪被发明出来,那个发明原罪的人就有了统治别人的工具。教会就是这么干的。”他说,“闹剧。上帝,他在哪儿呢?天堂根本就不存在。没有天堂。”
不断有人写信诅咒他,皮拉尔对此的处理办法是统统撕掉。在电台节目里,有人威胁要烧掉他的书。还有位女听众搞不清他是男是女就好言相劝:“萨拉·马戈?这女人是谁?她为什么反上帝?萨拉呀,亲爱的……”
当住在印度的一位宗教领袖来信,邀请他列席某个委员会时,皮拉尔笑着说,我丈夫很乐意参加,可得先问问那位宗教领袖,他知道若泽·萨拉马戈是共产党员吗?
爱他的人也很多。在里约热内卢签售的时候,有个小伙子上前说:“萨拉马戈,我叫斯特法诺,你能给我画个河马吗?”
“萨拉马戈”既非本姓——他爸爸姓德·索萨——也不是笔名,而纯属他小时候上户口时的登记失误。此词意为野萝卜,系村民拿来取笑德·索萨家的诨号,如今却成了乡亲们的骄傲。在阿济尼亚加,现在有了两条街道,一条叫若泽·萨拉马戈路,另一条叫皮拉尔·德尔里奥路。
“皮拉尔”意指支柱。萨拉马戈说,莫扎特的《唐·乔瓦尼》是他的支柱,皮拉尔也是他的支柱。
我们还结识了萨拉马戈的两条狗。皮拉尔说,小狗叫佩佩,大狗叫卡蒙斯,因为它来的时候,正逢萨拉马戈获卡蒙斯奖的消息公布。如果狗在1998年10月进门,那么理当取名诺贝尔。在这个世界上,不知道有多少作家想喊出这样的口令:“诺贝尔,趴下!”
“有人问我:你已经有了一切,诺贝尔奖,光荣,名声,这个那个,还有别的,你还想要什么呢?”萨拉马戈在巴西的圣保罗说:“我回答:时间。生命。”
每个人的死都是上帝的死
写作是艰辛的。萨翁坐到书桌前,打开笔记本电脑,搓了搓手,嘟哝了一句:“整点啥呢?”他垂首沉思,又望向空寂的窗外,打了个呵欠,继续深沉,终于走到音响前,放入一片CD。在莫扎特欢快的音乐声中,大作家回到电脑前工作,口中自言自语:“不,不,看我能不能在这儿耍个花招,挪到这儿,再挪到这儿。”
然后我们看到,他正在玩电脑上老掉牙的“纸牌”游戏。“赢了!”他说,如果哪天得了老年痴呆症,再也玩不了这个美丽的游戏,该是一件多么令人伤心的事。
在2006年的瓜达拉哈拉书展上,他和加西亚·马尔克斯一起坐在台上,公然打起了瞌睡。
终于到了2008年。某天,在某岛民家中,萨拉马戈与皮拉尔争论起美国总统大选,他喜欢奥巴马,妻子支持希拉里·克林顿。皮拉尔面红耳赤之际,萨拉马戈说,别争了,今天只有你才能把我带出家门,你知道我得写完那本书。有个老太太问他:“那啥时候写完呢”?
“今天。”萨拉马戈说。
他回家写完了最后一句。夜里,在另一个房间,皮拉尔通过电子邮件宣布:“亲爱的朋友们,何塞·萨拉马戈写完了他的新书《大象旅行记》。萨拉马戈是在病魔缠身的情况下开始这一工作的,这曾使我们这些他生活中最亲近的人,还有他自己在医院的时候,怀疑它是否能够完成。”
在影片中,病痛和死亡从始至终,甚至压倒了文学和爱情,成为随时隐现的贯通主题。我们都知道,他的日子不多了。若泽本人和皮拉尔也明白这一点。“昨天我爬了白山,”萨拉马戈说,“我记得我一边爬一边想:如果我摔死了,就全完了,我再也写不成书了。”2007年,萨拉马戈参加了皮拉尔母亲的葬礼。“每个人的死都是上帝的死,”他说,“当最后一个人死去,上帝也将不复存在。”他随即与皮拉尔在德尔里奥的娘家——格拉纳达的卡斯特里尔举行了无宗教色彩的婚礼。
《若泽与皮拉尔》片首使用了与萨拉马戈童年回忆录《小记忆》(As Pequenas Memórias)相同的献辞:“为了皮拉尔,她那时还未出生,她很久才抵达。”
“我知道怎么写书,她知道怎么生活,可我不知道哪个更重要。”萨拉马戈说。他不停地叫着:“皮拉尔!皮拉尔!皮拉尔……”妻子也在用西班牙语发音呼唤丈夫:“何塞!何塞……”
老同志的爱情可以如此诗意,也因为死亡之近,而变得如此残忍。壮丽的兰萨罗特岛,皮拉尔飞扬的黑发,丰满的红衣舞娘,令人心荡的法多音乐,以及绚丽的新年焰火,对照着他与死神的最后竞逐。我们知道,比赛的结果没有悬念。死神必胜,作家必输。何塞死了。
2010年6月18日,因长期患病后的多器官衰竭,若泽·萨拉马戈在自我流亡18年的西班牙外岛家中去世,享年87岁。
美国电影艺术与科学学院奖(俗称奥斯卡奖)的提名名单将于明年1月公布,而后于2月26日在洛杉矶的柯达剧场举行颁奖典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