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丁杨
我曾跟很多朋友通电话谈了好多次,谈到怎么看待我们的现实。现实非常丰富,我在面对它、书写它的时候很费周折,究竟我们要对眼前的世界做一个怎样的判断?不同朋友有不同说法。后来,有个朋友给我提了个建议,说你干脆就什么都别管,我就想到能不能把这些日常生活、事件用故事带出来。我真正关心的不在这儿,而在于这些事件给我们的精神生活造成什么样的影响,把精神生活放在第一位来描述。
——格非
“这就足够了。仿佛/这天地仍如史前一般清新/事物尚未命名,横暴尚未染指/化石般的寂静/开放在秘密的水塘/呼吸的重量/与这个世界相等,不多也不少”,当作家格非的长篇小说三部曲收官之作《春尽江南》的主人公们命运各有归途,情节之幕已落下,这样的诗句就如电影片尾字幕一般在书中升起。长篇小说以诗句做开头题记或者穿插章节间并不鲜见,中国古典佳句与欧西大师诗作都是好选择。不过,《春尽江南》尾声的六十行诗却是格非自己写的。
从2004年绽放的《人面桃花》到2007年描摹的《山河入梦》直至前不久尘埃落定的《春尽江南》,十几年酝酿、筹备与写作,作品时间跨度历经清末民初、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进而八十年代再到眼下。格非在这三部曲中讲述了几代中国人特别是知识分子的命运起伏与思想历程,那些心怀乌托邦梦想、理想主义从不泯灭的人物在不同的大时代背景下的情感纠结、心路跌宕、精神悸动,经由作者渐趋回归文学传统的写作得以呈现。这三部长篇无论篇幅还是文学内涵都集中展示了格非作为作家的写作姿态的纯粹与技巧的成熟。
与2007年对格非的采访一样,这次仍约在清华大学附近的万圣书园,他也一如既往地准时抵达。万圣书园刚开门,二层咖啡馆几乎没什么人。我们临窗而坐,敞开的窗外秋雨绵绵,街头的房子与树浸在潮气里,像极了他笔下的江南小城鹤浦。
读书报:《春尽江南》在三部曲里故事性最强,《人面桃花》显然不那么好读,《山河入梦》则居中,这种变化的原因是什么?
格非:我希望作品能越来越简单,越来越适合大多数人读。一方面我想写一本大家都能看得懂的书,另外,从文学实践的角度,我希望我的小说语言能一本比一本更自然,更加接近日常生活。这三部曲发生在三个不同的年代。跟我们靠得越来越近,所以我对于用什么样的笔调来写是有所考虑的。
读书报:读《山河入梦》时我觉得跟《人面桃花》相比变化很大,而读《春尽江南》时会被时时触动,应该是这本书的时代背景和现在重合的缘故。
格非:你说得很对,《春尽江南》跟我们每个人的生活离得很近。奇怪的是,有些并不生活在中国的外国朋友,他们跟我们的现实生活没什么关系,但读了《春尽江南》后给我写信说难过好几天。我在上海接受采访时被问到写这部作品想要达到什么目的?我说,希望我的读者能在小说中找到自己,不管是情绪上的还是生活中的。
读书报:既然《春尽江南》是三部曲的终曲,写的时候或许不必预设线索或埋藏伏笔,写起来较前两部更顺手吗?
格非:不见得。这部作品我差不多2009年动笔,写了一章多一点大概六七万字吧,后来全作废了。我觉得不满意,希望节奏更直接,但人的惰性很大,写着写着还是老套路,速度还是慢腾腾的。《人面桃花》开头很慢,《山河入梦》也是,《春尽江南》一开始也是这样。我原来打算把现在书中第一章作为引子,后来想干脆用它做开头,是对时间的综述,把二十年时间跨度带出来。之后我慢慢找到感觉,效果就好一点。
读书报:书中对于目前社会现实有真切反映,与前两部同现在有距离感的年代相比,写眼前事并不容易吧?
格非:当然更难。叙事上还好,只要找到合适的节奏和叙事方式,一年左右就写完了。完稿后只用半个月修改了一下,这说明初稿是很成形的。找到我要的叙事方法后,写什么就显得很关键。我曾跟很多朋友通电话谈了好多次,谈到怎么看待我们的现实。现实非常丰富,我在面对它、书写它的时候很费周折,究竟我们要对眼前的世界做一个怎样的判断?不同朋友有不同说法。后来,有个朋友给我提了个建议,说你干脆就什么都别管,我就想到能不能把这些日常生活、事件用故事带出来。我真正关心的不在这儿,而在于这些事件给我们的精神生活造成什么样的影响,把精神生活放在第一位来描述。
读书报:谭端午是个诗人,他的精神世界和职业状态与律师庞家玉完全相反,这似乎也代表着今天社会的两极,这样设置注定书中有层出不穷的矛盾冲突。
格非:实际上我考虑的是让庞家玉代表这个社会的主体,她不愿被时代抛弃,花尽一切力量拼命追赶,这样的人在我们生活中到处都是。还有一类就是谭端午这样的,已被时代甩开,但是他跟一般被甩开的人不同,他并不感到悲伤,反而觉得被甩开可能也提供给他某种真实的东西。只有把他塑造成一个诗人,才可能有这么强大的反省力。对于庞家玉,我非常希望她能回到秀米(《人面桃花》女主人公)、姚佩佩(《山河入梦》女主人公)那样的视角,她被生活裹挟,但还是要有反省力,这个反省力怎么得到呢?关于对她死亡的设定,我一开始就想好了。她要有悲剧性的过程促使她反省,以达到一种新的平衡。当年谭端午和庞家玉相识是两个人互相吸引的平衡,最后,有种反省上的、对世界认识趋同的平衡,但是这样的平衡已经来不及了。这种反省是借助意外变故来实现的,我们现在都是这样。
读书报:从《山河入梦》的谭功达到《春尽江南》的谭端午,他们内心都有知识分子的某种理想主义成分存在,但谭端午的内心要比谭功达更纠结,毕竟今天不是个能承载理想主义的年代了?
格非:当然,时代已经不提供理想主义氛围了。《人面桃花》中的辛亥前期出现了很多极端的事情,当时人们对于未来的新世界充满期待。《山河入梦》的毛泽东时代,人们被一种情绪所裹挟,不管你是否理解革命,至少革命提供了成为新人的可能。今天这个时代,老成、狡诈,我们不可能轻易驾驭它,对个体来讲,今天是个强大得多的对手。从这个角度来讲,端午要面对的挑战肯定比秀米和谭功达更孤绝。正因如此,他的坚持才更有价值。
读书报:《春尽江南》中提到的有些人物,比如海子、唐晓渡,都是真实存在的,这些名字与你虚构的人物并存在小说中,如此设计有何用意?
格非:写诗人的生活,如果全部虚构的话很成问题,读者会找不到现实感。在我废掉的第一稿中曾经让翟永明和欧阳江河都直接出现过。这说明我从一开始就意识到这个问题,我希望带给读者扎实的现实感。当然,唐晓渡那个人物完全可以虚构个名字,但我要告诉读者,就是唐晓渡,现实中的唐晓渡完全有可能召集诗人举办这个活动。我跟书中提到名字的朋友们预先打了招呼,其实通过这种方式也是在和他们交流,书中尾声的那首《睡莲》,我写完后也给欧阳江河、翟永明看过,他们也都提了一些意见。
读书报:这本书没有前言后记,只有尾声那首《睡莲》,这首诗是专为三部曲的终结而写的吗?
格非:是啊。前不久有个香港中文大学的朋友给我写信,他说小说里的诗歌和真正的诗歌是不同的,它们承担的功能不同。小说里的诗歌当然可以用真正诗歌的标准去要求,但如果你要它承担功能的话,诗歌就会发生很大的变化。既不能写得太好,也不能写得很差。写得很差,人家觉得这根本不是诗,写得太好的话,人家觉得这就是纯粹的诗歌,只能单独欣赏,和书没有关联。
这首《睡莲》可能是我写《春尽江南》过程中花时间最长的部分,前前后后差不多写了一个月。我曾经问欧阳江河,你能不能帮我写首诗?他问我,你写了什么样的故事?我就在电话里给他讲了半天,他说好,我有感觉,我来帮你写。后来帮我写了两首诗,我都很喜欢,但那就是诗歌,跟小说一点关系都没有。不行,我得重新写。写完了之后,欧阳江河跟我说,这是小说家的诗。我请翟永明看看,她觉得很好,帮我改动了一两个词。宋琳也帮我看了一遍,改了一个句子。这些改动我都采用了。
读书报:我看这首诗的时候,感觉好像一部电影片尾的音乐和字幕。
格非:你的这个比喻非常好。这当然有对作品情绪上的考虑,另外我需要给谭端午一个机会,因为他来不及反省。他跟庞家玉究竟是什么关系?他对当年的不辞而别是怎么认识的?当年他写的六行诗怎么变成六十行?等等,我是希望给他留一个交代。也可以在书中直接地让谭端午来感悟,但那样就太没劲了,于是我干脆把这些感悟放到诗里面。
读书报:书中庞家玉买唐宁湾的房子签约时候有一段话“四个月来对新居的美好憧憬,如今已变成了一堆冰冷的余烬。家玉忽然意识到,购房的经历,也很像一个人漫长的一生,……当然还有爱情”,这些描述有点像对整部作品中人物命运的暗喻。
格非:有时作家可以通过人物的心理活动来呈现议论,有时可以直接在作品中表达。作家要不要在作品中把对事情的看法点出来,以前我写到这种地方的时候是从来不点明的,后来我发现不对,因为作者是知道叙事信息和答案的,但读者不知道。所以在这部作品中的很多地方我都故意做一点议论。
你提到庞家玉在唐宁湾买房子那一段,她那么想的时候肯定是代表她的内心活动。明清话本小说里面的议论很多,为什么?怕读者读不明白,像剧场里和现场观众进行交流一样。这是非常重要的方式,我们要重新恢复议论在小说中的作用。又要用人物来点出议论,又要避免过度抒情,尺度其实很难拿捏,关键靠作者的经验。
读书报:《春尽江南》与前两部相比有强烈的幽默感,那场黑白两道各色人等收回唐宁湾房子的闹剧令人捧腹,你怎么了解这些人的语言和生活?
格非:我这样的作者有时过于清高,在过去的时代里,清高、和社会保持距离是对的,那个时代信息量很少,像古代社会,写诗根本不需要那么多的信息量。今天的社会就不行了,一个作家可以保持心灵上的清高,生活上绝对不能清高,如果你清高到和现实隔绝,写作的现实感就没有了。我和生活的关系不能断,越是陌生的事情我越有兴趣。一个作家要了解的应该比所有人都多,躲在房间里去描绘现实是不可能的。
读书报:记得2007年采访你的时候,你曾说伟大的写作是对传统的回应,三部曲写下来,你是否觉得自己的写作距离传统更近了?
格非:要完全回到传统是不可能的,任何人在任何时候都不应该简单地说要回到传统。你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都回不到那个景况中去。生活在唐朝的人,他的现实感和我们今天的人去遥想唐朝是完全不同的。今天的人要对传统做出回应,这个回应包括两种态度,一种是模仿,读点书,穿点汉服,还有一种,对此批判。具体到比如说古典小说对我的影响,我可能更借重的是它的内在,我希望在第三部《春尽江南》中能学到传统小说里内在的东西,比如说速度,节奏,对话,而不是简单地写个什么章回体。
读书报:三部曲写完了,说说三本书名的含义吧?
格非:《人面桃花》从时代背景上是离我们时间间隔最长的作品,我希望它有些抒情性,有些时代氛围,我也不想正面去描写革命,而是把爱情和对于传统的记忆通过相对诗性的方式写出来,所以用这个书名很自然。写第二部《山河入梦》的时候,直接涉及到梦想的问题,要建立个什么样的理想社会呢?这有激情在里面,所以会用这个书名。第三部用《春尽江南》这个名字我很费踌躇,本来我希望能够用更直截了当的书名,但考虑到这个书名要和前两部有所呼应,我还是做出一些让步,至少在名字上能够保留一些诗性。
读书报:最近在写什么?近期会有新的长篇写作计划吗?
格非:近期在构思一个中篇,希望很快可以完成。之后可能会写一本关于金瓶梅的随笔《读金札记》,这是计划内的,好多年前就想写,对我来说并不难,五六个月应该就能写完。小说方面,刚写完《春尽江南》这样的现实题材作品后,觉得有必要转到一个非现实的题材上去。接下来我可能写一部关于传教士的作品,我得积累资料,即使动笔也要几年后,我会花些力气做些研究,看是否能写,如果写不了就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