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炜的爱与疼痛

    张炜获茅盾文学奖，我本无意撰文，只发去短信祝贺。但时至今日，终于不能骨鲠在喉。

    我读张炜三十多年了，从《秋天的愤怒》、《古船》、《九月寓言》读到他近年的诸多佳作。有些书看两三遍，比如《外省书》、《丑行或浪漫》。前者令我一再沉思，后者让我无比激动。胶东半岛的生活是他永恒的主题，他爱大地之深，在中国作家当中无疑是首屈一指的。谁能像他那么爱？谁比他一步步行走山河走得更远？平原，森林，河流，海岛，村庄……然后他获得了当代最为严格的目光，审视突然间膨胀开来的城市，投向欲望搅动的钢筋水泥。

    《融入野地》，《蘑菇七种》，《如花似玉的田野》……

    他的语言当然是第一流的，高强度的爱与疼痛的挤压，催生钻石般的文字，漂亮而坚硬。我真感到诧异：七尺肉身的张炜，如何能承受那么多的大疼痛？

    “大海啊，永远在重新开始。”法国诗人瓦雷里的这句诗，我是打算题赠海洋般永动着的苏东坡，现在也献给张炜。

    海德格尔说，一切顶级艺术本质上都是诗。

    上世纪80年代的评论家对张炜有定评：“沸腾的激情与英雄诗境。”

    一晃近30年，英雄诗境，依然闪耀中国。十卷本《你在高原》问世，仅一年，荣登世界华文十大小说榜首，张炜本人获华语文学传媒大奖“2010年度杰出作家”称号，又获第八届茅盾文学奖。

    一部浓墨书写爱与疼痛的书，获得了国家的高度认可。

    不能再等了，土地的硬化、毒化、荒漠化，早已触目惊心。荒漠化260多万平方公里；数不清的城镇以摊大饼的模式扩张，究竟占去了多少良田？

    “为什么我们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不能再等了，全球冰川退缩，气候年年极端，像我居住的川西坝子，今年热得不像话了。不能再等了，人的无穷贪欲直接指向了人的无限失败。

    二战以后罗素告诫：必须警惕两种权能，人对人的权能和人对自然的权能。

    肇始于美国的实用主义，把这两种最危险的权能发挥到无以复加的程度。航母滥杀无辜，金融巧夺豪夺。罗素曾经组建国际法庭，审判美国人血洗越南的罪行，萨特出任执行庭长。

    托尔斯泰，雨果，罗素，萨特，皆被誉为人类的良心。

    张炜37年来写下了一千多万字，每一行都诉说着悲天悯人。这是对中国传统精英文化的强接力。

    有人宣称看不懂，有人抱怨看不完。而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获诺贝尔文学奖，记者替读者抱怨：看了三遍还是不懂。福克纳回答：看四遍。

    一切顶级艺术，都有矜持的、高贵的特征。王羲之的字，苏东坡的画，李清照的词，曹雪芹的书，谁能一眼看懂？泛滥的快餐式阅读，决定性地催生快餐式生存、被生存，“把人连根拔起。”更糟糕的是：“昏天黑地在社会上混”（鲁迅语）。

    自严复翻译《天演论》至今，学者们殚精竭虑，汉译名著几千种，年复一年尘封在书架上，鲜有问津。而俄罗斯平均每20个人就拥有一套《普希金全集》。

    中国人正在失掉对精神价值的敏感，无论是对艺术，还是对日常生活。而另一边，物欲的大面积无休止的调动，必定驱使人们将自然物视为“存货”，大把大把地索取。化石能源蕴藏了亿万年，弹指间就要挖光烧尽，还要将风能水能转化为热能……气候不变冰川不化，岂非一桩超级奇谈！

    法国大师们联手制作的纪录片《家园》，凭借五十个国家的航拍影像和科学家们给出的大量数据，直看得人脊背发凉。全球变暖铁证如山。而变暖的速度，“连最悲观的科学家都始料未及。”

    不能再等了！

    中国十几亿人口，走消费主义的道路断不可取。

    单看各地餐馆，每天浪费惊人。而可怕之处在于，成千上万的食客以浪费为常态……

    《你在高原》耸峙着，逼视每一张贪婪的脸。

    这也是一部书写大地的百科全书。审美的目光寸寸抚摸山河。

    捧读这位呕心沥血的作家，把他的爱与疼痛，内化为我们的追问与奋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