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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1年09月07日 星期三

    写在天下边上

    ——读丁学良《我读天下无字书》

    董彦斌 《 中华读书报 》( 2011年09月07日   15 版)

        在出国之前,丁学良在国内,与于光远、李慎之等一批一流的老一辈知识人相遇,出国之后,遇到的是本书中记述的另一批人。两批人所思所行的不同,就是西方与中国的不同,就是新“天下”和旧“天下”的不同。两批人的心同理同之处,则又是知识分子中外不异的责任感和人格力量。

        中国人喜欢用天下这个概念,知识分子尤其喜欢。两三千年来,一些关于“天下”的话语纸笔相传,不绝如线,代有箴言。从孔子说“天下有道”到庄子的《天下》篇,到范仲淹,再到顾炎武,他们的耳熟能详的“天下”话语,把广袤的空间和知识分子弘毅的责任感连接起来,延展下去。但我们知道,直到清代道咸年间,中国人对于“天下”一词的范围界定,仍主要限于中国国土。左宗棠所说的“身无半亩,心忧天下”,当然不是忧虑世界,而是心怀中国。曾有一位清代官员,对来自欧洲的消息颇为不以为然,他说,什么法兰西,二十四史里边根本没有这个名字,可见是编造的名称。其可笑至此。

        道咸之后,人们当然知道了,“天下”不仅不是中国,而且比中国大得多。齐如山少时,1880年代中期,他的知识分子父亲对他的教育已经是:西洋声光化电各种学问,都比中国新得多,轮船火车枪炮,都比中国强万倍。当此之后,中国知识分子,依然怀着浓厚的旧“天下”责任感,而又有新的“天下”好奇心和求知的信念。当海内与海外尤其是欧美的沟通,在20世纪前期步入高潮,又在中期步入低潮时,进入1980年代初期,这种沟通迎来了逐步的井喷。丁学良、杨小凯等等,这批怀着旧的天下情怀,而又有新的天下求知欲的青年知识人,细雨登机出国门,开始了他们对于“天下”有字和无字书的阅读。

        与现时“背包客”为自己而旅行信步(在气质上,他们有点像庄子和伊壁鸠鲁)不大相同的是,丁学良、杨小凯等学人,多有士人或曰读书人的使命感、担当感,某种程度上也是舍我其谁的精英意识,他们的行走,总是以中国为参照系,总是想着怎么给中国诊脉。就像丁学良在《我读天下无字书》(丁学良著,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5月第一版)里所说的,“行万里路,读万卷书,思一件事”,“‘思一件事’,就是条件性的反思‘在这方面/这个问题上中国是怎么样的?’在国外的所见所闻、所学所行、所食所饮,都会本能地或自觉地拿来与中国的相关事情做个比较对照,发一番有言无言的感慨:‘为什么中国不是这样的?’或‘为什么外国在这种事情上不像中国那样?’”

        似乎可以说,现时背包客对“天下”,是抱着一种基于个体的好奇;而丁学良、杨小凯等人对“天下”,是抱着一种以旧的“天下”责任感为背景的新“天下”好奇心。其好奇心,不仅基于个体,还基于对于国族的匹夫之责、公民之责、士人之责。我们无从说前一种基于个体的好奇心和后一种基于国族的好奇心,孰重孰轻,要说的是,对于这批“四五”一代知识人来说,在文革的创痛之后,关心国族,更像是一种无法摆脱和舍弃的天命。

        正是在上述背景下,我们可以看到,丁学良在本书中记述了东西各国的优良知识分子们:譬如他的老师,哈佛大学政府系和历史系的双聘教授,政治学家和历史学家,尤以文革史研究著称的马若德,和“政治上的自由主义者、经济上的社会主义者和文化上的保守主义者”、社会学家丹尼尔·贝尔;譬如他的朋友,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和作家王小波。这些人来自不同的背景,马若德是英国人,曾经做过议员;丹尼尔·贝尔是犹太人,曾经在孤儿院生活;王小波在云南、山东做知青,当过工人,还做过乡村教师。在我看来,“优秀知识分子”与“优良知识分子”不同,优秀是木秀于林,成绩卓著;优良却不仅优秀,而且有内在的力量。这些人之所以打动了丁学良,引起了丁学良好奇心,不仅在于他们立言、行事,更在于他们的内在力量,他们以自己的信条为世界服务,坚定、宽厚,而又逍遥游于世间。

        读“天下无字书”,可以有许多种读法,读许多种对象,丁学良此番的阅读落脚到了人。为什么是人?因为走出国门之后,遇到的是人,是这些人。与这些人打交道的轨迹,就是丁学良充实自己、深化思考的轨迹。在出国之前,丁学良在国内,与于光远、李慎之等一批一流的老一辈知识人相遇,出国之后,遇到的是本书中记述的另一批人。两批人所思所行的不同,就是西方与中国的不同,就是新“天下”和旧“天下”的不同。两批人的心同理同之处,则又是知识分子中外不异的责任感和人格力量。

        进一步说,丁学良在记述这些优良知识分子言行的时候,不仅写其表面的风采和风格,也有与中国的相关问题作比较的内在脉络。譬如,作者写到了当年的一位香港小伙,从牛津大学数学系来到哈佛大学攻读数学学位的汉威,有着浓厚的宗教气质,他从哈佛大学回到牛津任教,旋辞职到华尔街工作,两年之后又辞职,开始攻读神学学位。丁学良说:“对于我这样背景的中国内地留学生来讲,汉威身上有几点是永远也忘不了的。第一,在他和布兰福德讨论神学问题的时候,你是无法把神学和迷信联系在一起的,那是一个极其精深的本体论问题和终极知识问题。第二,在他身上,有着一种为了追求人生的终极真理可以放弃一切金钱利益的精神。”我们知道,十年来,中国也有少量像汉威这样气质的人在成长,当商业气息浓厚的陌生人社会越来越膨胀的时候,有终极精神需求的人执拗地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这表明“天下无字书”又恰如流动之水,在开放的天下顺着人类的精神河谷流淌。东西方的人其实都需要读“天下”之书,一边交互流淌,一边汇合。

        某种程度上,这本书也带有部分丁学良自传的味道。2004年,他在台湾联经出版公司出版了《液体的回忆:水、泪、血、酒中的三次革命回忆录》,那本书,是他个体的经历和经验出发,讨论革命,这次,他从师友出发,记录和观察天下。他自己始终在书里,在被他记录的人的世界里。这就是“我读天下无字书”中的那个“我”。

        就在丁学良、杨小凯这些知识分子在1980年代初迈向大洋彼岸的同时,锺叔河先生编选了著名的“走向世界”丛书在国内出版。“走向世界”丛书记录的是19世纪中期到20世纪初期,中国刚刚认识到“天下”不是旧“天下”,而是新“天下”之时,走向新意义上的“天下”的那批国人的游走轨迹。将“走向世界”丛书和《我读天下无字书》做对比,已知天下变了,游走的人变了。

        套用钱锺书的话,假使天下是一部大书,那么,本书中的这些文字,乃是的。如前所说,我以为,天下又像河流,河流是流动的,河边是静止的。写在河流边上,就是将流动的波涛定格。300年前的写在天下边上,记录的必定是中国之事,100年前的写在天下边上,记录的是初见世界的诧异。于是,从今天起再过百多年后,当有心人编选新的走向世界或走向天下丛书时,如果本书入选,人们会看到,这本写在天下边上,记录的是一个仍有旧的天下情怀的知识分子以中国为挚爱、以新的天下为内容、围绕中国书写的师友录和思考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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