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读《福尔摩斯探案》入迷,就想做个侦探,专破世间疑案。20世纪40年代后期上高中后,偶遇一套蓝封面的侦探小说丛书,上海印行,内容也很精彩,便一本接一本借来读完,更想做侦探了。这是因为我这个人从小体弱多病,嬉闹扑打不行,所以退而耽于梦想。其实自己胆小口吃,交朋友都困难,哪能是做侦探的坯子,十足妄想可笑而已。
混到青春年华,忽遭五七大祸。人生由此急转直沉,不敢再萌生任何妄想了。天天从事劳役,时时提防周围,务求苟活。孤灯不寐,窥读东汉许慎《说文解字》。一不小心,深潜下去,捞到快乐。这才发现,解说文字好比侦探破案,进程曲曲折折。必须从典籍里翻查主证,又须从语词里找到旁证,还须从百科知识里觅得印证,更须有胆有识,动摇权威的旧说,自创切实的新解。这样做了,方能少办冤假错案。此后攻读文字学著作十多种,做了七八本笔记,总题“字海漫游”。俯首暗笑,我终于做成侦探了。哪知快乐短暂,“文革”忽至,就被抄家,搜查出来,拿去毁了,令我心伤,还不敢说。此后更加黑暗,只好拼命劳作,挣钱糊口,遂与文字绝缘,偶有偷读而已。
光阴迅速,风风雨雨又混过四十年。退休以后,我就再做。这回做侦探,不必偷偷做。有贤内助为我备一张大案桌,六尺六寸长,三尺宽,堆满典籍资料和工具书,翻查方便。南窗外有高楼,为我隔绝市嚣,遮断坌尘。此处正好深潜下去,细找线索,勤搜证据,冥思静想,大过其侦探瘾。也是苍天眷顾弱者,乃有《流沙河认字》今夏出版,明年还将有《文字侦探》出版。这本小书比《流沙河认字》更加通俗易懂。但愿我能少办一些冤假错案,免得仓颉夫子骂我呸我。
老实说吧,写书未想过“为人民服务”,也未想过为人民币服务,我只是图个过瘾罢了。独坐书房窗前,俯身大案桌上,我就是文字学的福尔摩斯了。读者看我怎么破案,我便洋洋自得,有成就感。心情一舒畅,就延年益寿,比吃啥补药都强。这样说来,我倒该感谢亲爱的读者。
感谢古老的汉字,收容无家的远行客。
感谢奇妙的汉字,愉悦避世的梦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