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小说的改编已持续二十来年,到近几年形成一股热潮。2004年,作家王安忆第一次改编话剧就选择了《金锁记》,由于此版话剧反响平平,《上海戏剧》上更陆续有专业人士撰文,指出王安忆改编的话剧“是一部失败的戏剧作品”。最近,王安忆又与许鞍华导演合作推出了新版话剧《金锁记》。本文只想谈话剧对于小说《金锁记》的“伤害”,不谈其“创新”,还请宽容。
“腰斩”
曹七巧的悲剧命运,几乎有过之历代女性文学形象。曹七巧对她儿子媳妇十分阴毒,坏事做绝,完全可以归为中国文学史上“恶婆婆”之最。在话剧中,编剧王安忆把儿子媳妇这条线整个删掉了,对此,王安忆这样解释:“我为什么不喜欢长白这条线呢,因为我本人还是对七巧的命运感到很同情的,我不愿意有这么阴毒的表现。”王安忆的解释体现出她一贯的感伤风格。但悲剧就是要把美好的事物撕碎了给人看的,如果没有力量去撕碎,那就不构成真正意义上的悲剧。所以眼看着深刻的悲剧滑向近乎温婉的感伤剧,是话剧《金锁记》给我的最深印象。
感伤剧也就感伤剧了,最不能接受的是话剧对于小说人物形象塑造的扁平化处理。曹七巧在小说中的形象十分饱满,变态过程是步步深入,层层推进,到小说收尾阶段发展到极致,直让人毛骨悚然。
很可惜,话剧《金锁记》却让观众看到一个一出场就相当变态的七巧。如微博上一位观众说:“七巧虽讨人嫌,招人恨,但一定是先让人怜的。王安忆的改编完全没有功力。”
“兑情”
在小说中,关于季泽和七巧周旋的笔墨相对有限,二人调情归调情,但季泽脑子是很清楚的,而在话剧中,七巧与季泽的关系被彻头彻尾改写:王安忆甚至打算让二人有床戏,由于舞台效果不佳,这才作罢——也真是万幸。
即便这样,整个话剧中七巧与季泽的表现都不仅仅是在调情,而在互相撩拨,互相操控。这样的改编显然是靠不住的,小说《金锁记》的情节发展有其“非如此不可”的内在逻辑。一个正常人如何演变为歇斯底里的疯人到吃人的狂人,一定可以追根溯源。根据正常的“逻辑推断力”,如果七巧与季泽果真能够有机会发展到肌肤之亲,那么七巧对金钱的欲望也势必有所削弱,那么七巧未必会变态到发疯的程度——小说中季泽和七巧一面调着情,一面就非常冷漠。而七巧对季泽的感情却是真的。她看不透她面对的季泽是个没有灵魂的纨绔子弟,为了快活,他欣然享受着七巧的爱,和她调情。这种调情对于七巧,却是莫大的伤害。有多少次调情就有多少次刺激,多少次失落,有如饮鸩止渴,七巧如何能不一步步走向变态的深渊。如傅雷所分析的那样,是情欲的过度压抑导致了七巧的最终变态。可是,连这样重要的七巧对于“爱”的理解和表达也被话剧大刀阔斧砍掉了。
“开放”
话剧首场演出结束后,王安忆和主创们上台与留下来的观众座谈。我在最后提问,认为话剧所呈现的开放格局稀释了小说的悲剧性,尤其下半场开幕时,曹七巧把楼下的房子出租给人办学堂,还加入七巧讥讽女教员生活清苦的情节,这是小说所没有的,为何要加入这些东西。王安忆说,这是她根据张爱玲弟弟回忆文章中的一个细节创作的,“希望给整个故事增添哪怕一抹亮色,给人生一点点亮光和希望。”这样的添加无异于打破了曹七巧生活的封闭性,对于曹七巧的悲剧人格形成是不利的。
而且,张爱玲小说本身已经给予了七巧的爱情以最亮丽的笔致,那是小说高潮所在,足以在一瞬间照亮小说的压抑,但是这段描写在话剧中也被忽略了。编剧的主观添加显得不合乎逻辑。
王安忆说:“当我们在诠释张爱玲的时候,张爱玲离我们越来越远,但是好在张爱玲的东西有那么多的空间,够我们走得很远。”我的感觉正好相反,经过这次“反刍”,张爱玲离我更近,而且张爱玲《金锁记》的空间并不大,人物是悲剧性人物,环境是封闭性环境——离开了这两个要素,《金锁记》就站不住。当王安忆改变了“金锁记”发生的环境、线索、角色,也就改写了人物的悲剧性命运。仔细分析一下,王安忆对《金锁记》的改编体现了其“朗朗乾坤”“共和国女儿”的温情主义,这种风格与张爱玲没落贵族“一步一步走入没有光的所在”的“恶之花”形成了鲜明对比,因此话剧对小说的改编或者说“改造”——感觉是那种劳动改造意义上的“改造”,体现了王安忆强大的气场,把张爱玲的气场彻底改没了,从小说到话剧,可谓“张爱玲进去,王安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