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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1年07月27日 星期三

    中老胡同32号的出版旧事

    陈 洁 《 中华读书报 》( 2011年07月27日   14 版)
    当年的小朋友们在冰场

        中老胡同32号

        中老胡同32号与故宫东北角仅隔着一条护城河和一条景山大街,这里是瑾妃和珍妃的娘家,三个三层的四合院,花园、假山和一百多间青砖瓦舍,在北平沦陷期间统统被日军霸占。从抗战胜利的1946年到院系调整的1952年间,这里是老北大的宿舍区之一,先后居住过30多户教授学者,包括老北大的训导长、教务长,文、理、法、工学院院长,以及哲学、西方语言文学、数学、化学、植物、地质、法律、电机等系的系主任。户主的名字串起来,就是半部中国学术史:朱光潜、贺麟、冯至、沈从文、曾昭抡、陈占元、江泽涵、袁家骅、闻家驷、周炳琳、孙云铸、费青、吴之椿、庄圻泰、孙承锷、马大猷……

        现在,这座规整的院子已经不存在了,在这个院子里长大的学者们的孩子,现在也都已是耄耋老人。所幸,还有记忆和记录留存,当年的“孩子们”在记忆和记录里回忆他们的童年,怀念他们的父辈,也讲述跟斯地斯人有关的出版旧事。

        鲜为人知的明日社

        中老胡同32号的住户中有一默默无闻的出版人,他一辈子几乎只做过一份正式稳定的工作,就是在北大西语系当教授。在此之前,他“仅凭一人之力”,办了一家出版社,出版了很多有影响的书,甚至流传到了延安。这个人就是陈占元。

        陈占元和他的明日出版社现在已经湮没不闻,但在当时可是广为人知的,跟巴金独自支撑的文化生活出版社齐名。陈占元1908年出生于广东省南海县。1927年赴法求学,在巴黎大学修习美学和文学课程。1934年回国后,先在北平、上海为商务印书馆译书和《译文》等杂志译稿,1940年由其父亲提供启动资金,在香港创办明日出版社。出版了卞之琳的《慰劳信集》、《七七二团在太行山一带》等。香港沦陷后,陈占元在抗战中的“文化城”桂林继续办“明日社”。他一个人集翻译、约稿、编辑、校对、印刷、出版、发行于一身,出版发行了用土纸印刷的十余种文学著作及译著。如冯至的《十四行集》;卞之琳的《十年诗草》和及其译作,纪德的《新的粮食》;梁宗岱的《屈原》及其译作,罗曼罗兰的《歌德与悲多汶》和里克尔等的《交错集》;刘思慕翻译的歌德自传《诗与真》以及其他人翻译的罗素、莫洛亚等人的作品。此外还出版了陈占元自己翻译的作品,如罗曼罗兰的《悲多汶传》、纪德的《妇人学校》、圣狄舒贝里的《夜航》、支维格(现多译为“茨威格”)的《马来亚狂人》、桑松的《山、水、阳光》等。

        当时的读书书店就在“明日社”发行部楼下,书店桂林分店的经历范用常买“明日社”的书,并一直保存。1996年,他回忆说:“湘桂大撤退,别的可以不要,心爱的书不能丢,我把这几本书带到重庆,以后到上海,最后落户到北京,如今伴我安度晚年。我死了,他们会留在人间,继续给人以智慧和力量。感谢陈占元先生,在战争年代的艰苦岁月里,印了这些好书。” 

        中老胡同的另一位住户冯至有三部重要作品《伍子胥》、《山水》、《十四行集》,钱理群在《20世纪中国小说读本》里评价说:它们“在诗歌、散文、小说三个领域,都达到了很高的艺术水准,呈现出一种生命的沉思状态,自觉地追求艺术的完美、纯净与和谐,在40年代,以致整个中国现代文学之林中,都是独特的‘这一个’。”《十四行集》被评为“百年百种优秀中国文学图书(1900——1999)”之一,“给我狭窄的心/一个大的宇宙!”这样的名句就出自这本诗集。这三本书连同其他一些有影响的书,最初就是由明日社出版的。

        冯至的女儿冯姚平女士回忆说:

        陈伯伯(陈占元)是父亲的老朋友,他的名字从1940年2月开始就不断出现在父亲的日记里,当时他在桂林办明日社。……明日社实际上就是陈伯伯自己。约稿、编辑、买纸、找地方印刷、校对、发行都是他。效率之高可见于父亲日记:1942年“3月14日复陈占元信述诗集计划;3月26日发占元航快定诗集名《十四行集》;4月14日《十四行集》抄好订好寄给占元”,5月书就出版了。书还出得很讲究,印了3100册之外,注明“本书初版用上等重纸印30册,号码由1至30,为非卖品;用浏阳纸印200册,号码由1至200……”之后,当父亲的散文集《山水》(被称为是《十四行集》的姊妹篇)由重庆国民出版社出版时,就没有这么仔细了。以致父亲写的不足一千字的跋语都没有印在书后边。

        明日社虽然短暂,今天知道它的人不多了,但功不可没。在抗战时期的大后方,物质条件极端恶劣,头上日本飞机说来就来的情况下,它坚守这块阵地,顽强地战斗着。

        此外,陈占元和冯至、卞之琳、李广田还曾一起编辑出版文艺刊物《明日文艺》,刊载有冯至夫妇、陈占元、卞之琳、李广田、杨周翰、方敬、林秀清、展之等人的创作与译作,九叶派女诗人郑敏的处女作《诗九首》也是在《名人文艺》发表的。可惜只出版了4期,就因桂林遭日军轰炸疏散人口而停刊。

        西方哲学名著编译委员会

        中老胡同32号里最重要的“出版盛事”,当推贺麟主持的“西洋哲学名著编译委员会”工作。贺麟早年在清华师从梁启超,1926年后,分别在美国哈佛大学和德国柏林大学研究哲学,是怀特海等哲学家的弟子。1931年回国起,建立与冯友兰“新理学”相对的“新心学”思想体系,成为现代新儒家的早期代表人物之一,名重一时。蒋介石对他优礼有加,多次约见。1940年底,在重庆的一次约见时,贺麟提议成立委员会,介绍西方古典哲学,贯通中西思想,发扬孙中山三民主义精神。蒋介石答应可以由政府资助,在西南联大由贺麟牵头建立,附设于“中国哲学会”下。

        委员会旋即开列西方历代哲学名著书单,邀约专家从事移译。推出了很多中译本,如J.Royce的《近代哲学的精神》,F.H.Bradley的《伦理学研究》,B.Rand选本《西洋伦理学名著选辑》(原名《古典道德学家》)等,也有部分原创著作,如洪谦的《维也纳学派哲学》等。

        1946年以后“西洋哲学名著编译委员会”搬进了中老胡同25号,就在32号斜对面,一个三进的院落。32号的不少住户也是译者,如冯至的夫人姚可崑就翻译了尼采的《历史对于人生的利弊》。这一时期,委员会组织翻译了20多种西方学术名著,都由商务印书馆出版,从抗战一直延续到中老胡同时期,是持续至今的“汉译世界名著”的前身。

        贺麟深知这项事业学术意义的重要性,借此团结和培养了一些优秀哲学人才,也培养了不少精通英文的人才,如樊星南、韩裕文、徐孝通等,他们后来都留学美国。当时编译委员会的人员有汪子嵩、邓艾民、王太庆、杨祖陶、黄楠森等,都还是北大的助教,经常到贺麟家里来讨论工作和稿件。后来都成为我国研究西方哲学的著名学者和专家。解放后大家才知道,汪子嵩、邓艾民、黄楠森几位都是地下党员。

        贺麟曾说:“自从民国三十年中国哲学会西洋名著编译委员会成立后,我们对于西洋哲学,才有严格认识,有系统的有计划的经过专家校阅够得上学术水准的译述和介绍。”但他也曾教导学生张世英说:“我虽然主持西洋名著编译委员会,非常看重翻译工作,但……不能靠翻译从事西方哲学研究,要念原文,翻译终究代替不了原文。”

        贺麟本人从1940年开始黑格尔《小逻辑》的翻译,将翻译和学术研究结合起来,从英文版翻译,对照德文版仔细推敲,直到1950年才由商务印书馆正式出版,至今还在再版。每次再版他都认真修改,有时加上一篇长序,就是他新的研究成果。《精神现象学》从20年代在美读书时开始接触,到60年代初和80年代末才翻译出版上、下卷。他还翻译了《哲学史讲演录》、斯宾诺莎的《伦理学》等。

        各种出版编辑工作

        32号住户们的工作总也离不开出版,离不开书。他们读书、教书、更编书、写书。中国出版界元老张元济的侄孙女张祥保就住在院内,跟丈夫王岷源一起在北大西语系教书。而编者、作者是同一个院内的邻居和同事,亦不失为佳话。

        朱光潜在主编《文学杂志》,是抗战前同名杂志的复刊,编辑部的地址就是中老胡同32号内6号。朱光潜、常风和另几个编辑,自己约稿、审稿、写稿和编辑,刊登不同政治倾向文人的作品,作者包括院子里的冯至、沈从文等,可惜两年后因为局势再次停刊。之后,他又主编《正中文学丛书》,促成冯至的《歌德论述》、冯至夫妻合译的歌德《威廉麦斯特的学习时代》等的出版。朱光潜还主持过《闻一多全集》的编辑工作,直到他于1948年8月12日病逝。

        冯至在32号院内一直潜心于《杜甫传》的写作和歌德研究,成果斐然。后来大跃进时,他和田德望带着青年教师“苦战40天”,编写出一本《德国文学史》来。跟这一快速成果相比,在32号院内的几年,是冯至做德国文学研究最好的一段时间。冯至还于1947年4月至次年9月,主持编辑《大公报》的“星期文艺”。

        沈从文住在院内的西北角,为多家报纸编辑文学副刊,他的儿子沈虎雏在孔德小学上学,距离《益世报》办事处不远,沈从文每周都让他将一包稿子送去,是已经编好的、下周副刊要见报的文章,让孩子“心怀一种担负重任的秘密快乐”。

        后来发生了不幸的事情,沈从文在“接受新时代”时首先出现了障碍,精神昏乱,并曾自杀。在“腹内车轮转”的百般精神纠结中,沈从文还尽量处理各种来稿,因为那是作者的心血。他曾在《益世报》停刊时,给一个读者写了这样的退稿信:

        吉六先生:你文章因刊物停顿,无从安排,敬寄还,极抱歉……一切终得变。从大处看发展,中国行将进入一个崭新时代,则无可怀疑……人近中年,情绪凝固,又或因性情内向,缺少社交适应能力,用笔方式,二十年三十年统统由一个"思"字出发,此时却必须用"信"字起步,或不容易扭转,过不多久,即未被迫搁笔,亦终得把笔搁下。这是我们一代若干人必然结果。如生命正当青春,弹性大,适应力强,人格观念又尚未凝定成形,能从新观点学习用笔,为一进步原则而服务,必更容易促进公平而合理的新社会早日来临。

        各种力量——学术、文化,还有政治——都在影响着中老胡同32号。1948年7月,在地下党的协助下,32号的住户、北大法律系教授、费孝通的哥哥费青教授与吴晗一起,创办了《中建》半月刊,刊物借用上海《中国建设》杂志名义出版的“华北航空版”,后又改名为“北平航空版”。32号的住户、西语系教授闻家驷也参与《中建》的编辑和撰稿工作,在创刊号上发表《一多兄死难二周年祭》纪念他的亲兄弟闻一多。当年年底,北平围城,杂志被禁止发行,闻家驷将《中建》的办刊经费一根金条交给长子,吩咐他妥善保管。长子将金条用油纸包好,放在马口铁的香烟罐内,埋在院内花园里,之后每天检查土地是否松动。直到北平解放,才物归原主。随后,《中建》复刊,更名为《新建设》,内容和风格全然一变,是共和国最早创刊的杂志,后整顿停刊,再没恢复。

        作为名噪一时的“五四健将”,学界出洋五大臣之一,周炳琳从1931年后任北大法学院(下辖政治、经济、法律三系)院长,并兼两系系主任。1948年,周炳琳在北平组织“中国社会经济研究会”,出版发行《新路》周刊,就是在32号院内,周炳琳不断撰稿,并以不同的笔名发表于《新路》,对蒋介石的独裁、假民主做严厉抨击。因为文风凌烈,被当局严重警告后,终于在当年的最后一天,被勒令停刊。

        出版物遗珠和轶闻

        32号院里,还有很多与出版物相关的故事。

        1949年前夕,贺麟等很多教授的家里,开始频繁有学生来访,都是宣传共产党的知识分子政策,劝教授们不要走的。有的学生夹着书来,走时,书就“忘”带了。书外面的封皮都是别的“合法出版物”,打开里面,却是毛泽东的“论联合政府”、“新民主主义论”等。

        事实上,早在前两年,32号不少住户,如植物学家张景钺、法学系芮沐等很多教授的家里,都偷偷私藏有“那边”邮寄或捎来的宣传品和非法出版物,一部分保留至今,比如1948年4月香港出版的《冀东行》,是投身革命的学生在冀东解放区的见闻;张恨水的《啼笑因缘》、老舍的“幽默文学”《不夜集》、周作人的《秉烛后谈》等,封面和目录都没有问题,题目下的每一篇文章,却都是新华社社论,文末注明社论的真实题目,《将革命进行到底》之类的。还有各类油印小册子,宣传建国前夕左倾师生的革命活动、反饥饿反迫害游行的情况等,都在32号院内偷偷的蔓延。冯至的女儿就曾发现“父亲藏书的秘密”:书柜的后层还藏着解放区的文艺作品。“禁书”有些是学生送来的,冯至问:“军警、特务们把守得这么严,你们是怎么把这些书带出来的?”学生说:“我们就这么把书拿在手上,大摇大摆地出来;当兵的不管,当官的就是查也不怕,这些人识字不多,看看封面、顶多再翻翻目录,什么问题也发现不了。”

        风声紧的时候,它们会在一夜之间消失。北京解放后,冯至让女儿帮忙,移桌子,摞板凳,爬到里屋书架后,贮藏室的天花板上有一个方洞,盖着一块木板,轻轻一推,一摞摞禁书都在那儿。

        这个院子还窝藏过包括武汉市人大常委会主任黎智(闻家驷的嫡亲侄子)在内的很多地下党员,而1947年下半年,贺麟应北大校长胡适之请代理训导长,保护了很多进步学生,而他那住在“编译委员会”院内的侄子贺争也跑到解放区去了。

        或许因为这些“非法出版物”和非法活动的影响,1949年时,中老胡同32号里的所有住户,没有一个人登上蒋介石的飞机,全部留了下来。

        接着,32号住户们接触的书也发生了变化。教授们抱着改变自己、适应社会大变化的态度,放下过去看惯了的专业书,开始研读起“新时代出版物”来。50年代国内出了一批反映中国革命历程和革命先烈事迹的系列丛书,如《红旗飘飘》、《星火燎原》等,贺麟等人几乎每出一本,都买来积极地读,力图加深对中国革命、共产党、共产党领袖、英雄人物、革命先烈的了解。另一方面,大家都还是研读马克思、恩格斯、列宁的著作,学习辩证唯物主义。

        西语系教授袁家骅是中英庚款留学生,专业是古英语,他的妻子钱国英从美国留学回国后,在32号院子里翻译出版过语言学经典著作《十九世纪欧洲语言学史》,又翻译了法文的《比较语言史》,去世后出版。1949年后,翻译工作发生了变化,钱国英将毛泽东诗词全部翻译成英文,可以没有能够出版,而且丢失了底稿。

        院子里的孩子,以前上学,读的是开明书局印的课本,英文教材就是几十篇英文课文,如《拿破仑的吹鼓手》《卖火柴的小女孩》《最后一课》等,由老师指定篇目背诵。初三的“劳作”课上,为了学习篆刻,老师会推荐学生看《六书通》《说文解字》等。现在,他们开始学习解放区的歌:《民主青年进行曲》、《解放区的天》、《团结就是力量》和陕北民歌,演活报剧等。孩子们唱着“让一切不民主的制度死亡!向着太阳,向着自由,向着新中国,发出万丈光芒”这样豪迈的“新歌”,直到1952年院系调整,随父辈们陆续离开了中老胡同32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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