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5月,日本军队发动浙赣会战,战火再次延烧到了江西境内。6月中旬,位于赣中泰和杏岭的国立中正大学校园内,大学教授姚名达与在校学生一起组成战地服务团,怀抱着“爱国岂敢后人”的豪情壮志,慷慨激昂地奔向抗日战场最前线。这群平时“以气节相砥砺,以道义相切磋”的书生,在7月7日与日军短兵相接于新干石口村时,充分展现出了中国文人的坚强与勇敢。团长姚名达身先士卒,率领团员奋勇杀敌。最终,姚名达与另一名团员吴昌达,不幸以身殉国。
姚名达与战地服务团的事迹,十天之后开始被更多的人所知道。7月18日,江西《民国日报》发表了《志士沙场死》的社论文章,盛赞战地服务团作为“最前进、最勇敢的师生”,担负起建立民族精神堡垒的艰巨任务;哀悼姚名达的壮烈殉难,一方面是教育界一个重大的损失,另一方面,“他的死,在举世求一逃难不先、赴难恐后者而不可得时,却有绝大的意义”。
这绝大的意义,在随武汉大学西迁四川的吴其昌那里,激起的则是“故人慷慨多奇节”的感慨。出生于浙江海宁的吴其昌,与来自江西兴国的姚名达,最初相识于1925年的清华国学研究院。两人同为第一批被录取的学生,在同一宿舍居住,并且一同在梁启超指导下研究史学。吴其昌选定的研究主题为宋代学术史,姚名达则以章实斋之史学为题。按照清华国学研究院的规定,学生在院研究时限为一年,成绩优良者可申请留校继续研究。在国学院短暂的院史上,留校研究时间最长者为三年,共有三人,其中就包括吴其昌和姚名达。梁启超晚年身体欠佳,无力撰稿,于是责令几位弟子速记,整理编为讲义,吴其昌、姚名达分别参与了《读书法讲义》、《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等的整理。梁启超在燕京大学时讲授的《古书真伪及其年代》课程,其讲义由吴、姚二人,以及另一位梁门弟子周传儒共同整理完成。从清华国学研究院毕业后,吴其昌留在了天津,姚名达则南下上海,二人之间交往渐疏。吴其昌先后任职于南开大学、清华大学。姚名达则供职于商务印书馆,并兼任暨南大学、复旦大学多所院校的教职。1933年,吴其昌与姚名达再次相见于上海,此时吴其昌已经受聘为武汉大学的教授,而姚名达也已经离开商务印书馆,与夫人黄心勉一起办起了一份《女子月刊》。此次会面,吴其昌对于姚名达有着些许的失望,“微讶达人(姚名达之字)意兴之太豪,迈进之太骤,隐约以老氏‘抱一’‘宁定’之旨风之”。1937年,当接到姚名达告知正安心著述《中国目录学史》的来信后,吴其昌方才感到释然,“知达人前途之重复光明矣”。1939年春,吴其昌收到姚名达从赣州寄出的《中国目录学史》,颇喜此书“贯穿前古,浩博而有条理”,赞其洵属佳著。正当吴其昌期待着昔日旧友佳作迭出之时,1942年7月再度得知的,却是姚名达尽瘁于新干的消息。病榻之上的吴其昌,诵读着古人“亲尽犹知身偶在”的诗句,泪流不已。
7月20日,身在四川的顾颉刚也获悉了姚名达的消息,并在日记中写道:“姚名达君,昨报载其任中正大学战地服务团长,遂为敌杀,可惜可惜!因作函与其夫人巴怡南唁之。”根据顾颉刚的日记记载,顾、姚之间的交往开始于1925年。这一年的最后一天,当顾颉刚在日记中整理一年来的文章与交际时,他其实并不确定来自江西的姚名达,到底是新建人,还是兴国人。一年之后的12月13日,顾颉刚在厦门国学研究院“校姚名达君许真君故事等二文”,并将此二文先后发表于次年出版的《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月刊》,其中的《史记田敬仲世家中邹忌的三段话》一文,还被顾颉刚选入了《古史辨》第二卷。1939年,顾颉刚受邀前往成都,主持齐鲁大学的国学研究所,次年出版半月刊《责善》,登载师生平时读书之笔记。在该刊5月16日出版的第一卷第五期上,刊登了顾颉刚一篇《燕国曾迁汾水流域考》的考证文章。6月9日,已经任职江西中正大学的姚名达写了一封长函,讨论梁山与韩原所在地。顾颉刚接读之后,大叹“立意甚卓”,亲自点校此信函,于《责善》第一卷第十一期刊出。1949年7月,顾颉刚将其部分读书笔记整理成《浪口村随笔》出版,特意将姚名达此函全文收入,并加一段按语曰:“此函所说,以韩都平阳定韩原,以韩原与故绛定梁山,妙绪如环,读之心折。末论韩都平阳与魏都安邑俱迁地而不易名,更为战国史上重要之发见。惜名达来此函后,即以慰劳前敌将士,夜半为敌人所枪杀,此一问题竟成其论学之绝笔,痛哉,痛哉!”遗憾之情,溢诸笔端。
1905年出生的姚名达,以身殉国时年仅38岁,无怪乎吴其昌、顾颉刚等昔日同窗师友无不感到突然与惋惜。姚名达去世时,他已经出版了多部著作,包括协助导师梁启超记录整理的《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古书真伪及其年代》,增补胡适的《章实斋年谱》,以及自著的《刘宗周年谱》、《邵念鲁年谱》、《朱筠年谱》、《目录学》、《中国目录学史》、《中国目录学年表》等等。从学术的发展看,从来就是可以有天才的科学家,天才的文学家,却不可能有天才的史学家的。对于需要长期积累沉潜的文科教授而言,38岁正是迎接学术上更大发展、更大辉煌的学术年纪。而根据王咨臣先生的整理,姚名达实际上也已经为自己未来的学术研究作出了宏大的规划,他计划要完成《中国史学丛书》12种,《史家传谱丛书》11种,《史法学丛书》21种等著作。其中,完成一部《中国史学史》是姚名达甫入清华便立下的宏伟志愿。即便是已经出版了多部著作之后,他也还是坚持,只有这部《中国史学史》才称得上不朽。姚名达曾对妻子巴怡南感慨道:“以往所作,乃史学初阶,治史之手段,非余著作目的也,世或以目录学年谱学相谥,皆余之罪!然笃志苦读,深思力索,向未敢后人,假我十年,庶几雪此耻耳。”姚名达的逝世,使得他的《中国史学史》只留下了一部1934年的油印本讲义稿,一直未能出版,后世治史学史之学者遍寻不得,皆扼腕叹息不已。
如果不是1932年的那场炮火,姚名达的这部《中国史学史》本来是有可能完成的。1929年3月,姚名达进入商务印书馆编译所工作。除了办公时间以外,他仍旧于清晨深夜,继续史学史的研究,除了陆续发表一些论文和著作外,还积累了许多零零碎碎的小纸片,“上面有许多从史书和文集里找得到的史料,委实有前人所未发现的宝贝。还有我自己对于史学史上的各种思想,自信亦有些独到之处,也记在小纸片上。说来真很痛心,不料在1932年“一·二八”的后二日被倭寇把它和我的家庭完全炸毁了”。突然降临的炮火,不仅毁了他的家,而且也给了从小就喜欢研究历史,并立志要做一个不问世事的历史学家的姚名达巨大的打击。
在伦理学上有过一个经典的问题:爱因斯坦正在写他的相对论,但是隔壁有一场火灾,邻居有个又老又丑、行将就木的老太太需要救护,爱因斯坦到底是救还是不救?每一个人对这个的回答是不一样的。但按照康德的哲学回答,爱因斯坦就是要去救,这才能显示出绝对命令,显示出人的高贵。姚名达也面临着类似的问题,而且他也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兑现了自己的选择。
1932年的2月8日,在无桌无椅的困境下,姚名达写信给胡适:“我军若败,不容我们再作纸上工夫,我打算从事政治和社会运动。我军若胜,外交必有转机,百业当可逐渐发达,我打算仍旧作史学的研究。”1933年,姚名达与第一任妻子黄心勉在上海办起了《女子月刊》,拿来做喊醒妇女的播音机。1937年8月,姚名达与妻子巴怡南一起,将他们订婚的戒指捐赠出来,并呼吁全国妇女将饰物捐赠给国家,以增加抗战实力,“用整个民族的力量给日本帝国主义者以致命的打击”。1942年7月,在樟树抗战前线,面对旁人的劝阻,姚名达毅然决然地答道:“惟有能致力抗战,方能胜任建国,若徒有才力而无热血者,比比皆然,又乌睹其为用耶?”如此一步一步地,姚名达作出了自己的选择,这才是真正最高的哲学问题!那才是一个性情人应该做的事情!
1946年,历经劫难的清华大学重返北平,校长梅贻琦在主持学校的重建工作时,特别回顾褒扬了抗战期间牺牲的清华校友姚名达等人,誉其“皆足名垂清华史,实亦母校之光”。2002年,雷洁琼亲笔题词,称赞姚名达为“抗战捐躯教授第一人”。69年之后,我们重新回眸这位走向抗日战场的教授,我们看到的是一种知识分子勇于担当的精神。这种精神,是姚名达的自我选择,也是清华国学研究院精神的传承,更是整个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的光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