顷读杨建民先生的《〈文坛登龙术〉的由来及遭遇》(《中华读书报》2011年6月22日《出版史》版),很感兴趣,也来略谈几句。
章克标先生的《文坛登龙术》一书初版于1933年5月,到8月,鲁迅作《登龙术拾遗》,稍后发表于《申报·自由谈》,后来又收入《准风月谈》一书;该文补充了一条文坛登龙术:“要登文坛,须阔太太,遗产必需,官司莫怕”——这是说邵洵美的,这位诗人因老丈人家的关系而财大气粗。
杨文有两大要点,一说“近些年来,有研究认为,鲁迅仅仅借《文坛登龙术》,作个搭题文字,与章克标没有什么干系;甚至还推断出鲁迅对章克标之书,还‘很表赞赏’,这一点,无论从现实情况及鲁迅行文看,都不切实。”其实,岂但不切实而已。鲁迅此文直接打击的对象固然是邵洵美,而同时也就顺便扫到了章克标。邵先生其时乃是章先生的东家;章书写到那时文坛上种种怪现象,说了不少调侃的话,却绝未提到邵诗人那种模式。鲁迅为伙计之书作“拾遗”,矛头直指其老板,这里面难道没有一点言外之妙吗?
后来发生的事情,使得鲁迅对章先生态度更为严峻,见于《准风月谈·后记》、1934年6月2日致郑振铎的信以及《且介亭杂文·附记》,措辞都很尖锐,直斥为“邵家帮闲专家”,“颇恶劣”。杨文于此已有介绍,而且鲁迅提到的种种也早已成为历史的陈迹,这里无须细说;但十分明显的是,决不能因为有这么一篇《登龙术拾遗》,便以为鲁迅对《文坛登龙术》一书“很表赞赏”,有多高的评价,或借以证明此书的价值。
《文坛登龙术》本来并没有多少影响,而到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忽然时来运转,先后出现了两种新的版本(黑龙江教育出版社1988年版、四川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总印数有将近两万之多。这两版都把鲁迅的《登龙术拾遗》列为附录;川版附录中且有龚明德先生的专题考辨文章,似有拉鲁迅来强化对章书的宣传之意。
杨文的另一要点,是他对《文坛登龙术》的总体评价:“该书以一种特别的谐谑语言,以一种带有创造性的叙述方式,对当时的文坛,进行了扫描,对一些不良作为,予以了揭示和批评,这应当是《文坛登龙术》的贡献。”这个评价好像基本上根据章先生的自我评价而来。章先生在川版新书的附录之一《〈文坛登龙术〉徒然草》中,自称此书的特色在“谐谑游戏”,又谓“有人说此书轻浮、轻薄、无聊,这可能是正确的,但我也并非企求庄严、敦厚、肃穆,而轻浮、轻薄的另一种语词是明快、清新、流利,我以为这样也还可以。”他的自我感觉如此良好。
照我看,章先生的自评以及杨文的结论都实在过高。用“谐谑游戏”的笔墨写一两篇小文章或者还好,写一本长达十余万字的专书,则一定是吃力不讨好的。龚明德先生称《文坛登龙术》一书为“长篇杂文体名著”,而且是五四以后新文学中“唯一的”。其实,“杂文体”而长篇恐怕是不可行的,至少也非常困难——杂文的妙处本在于杂,读杂文集如行山阴道上,丰富多彩,应接不暇;一个调子唱到底,整本的“谐谑游戏”,那如何吃得消。
幽默谐谑只宜机缘凑泊之际偶一为之,决不能批量生产。钱锺书先生说得好:“我们看见我们认为过当的事物,我们不知不觉地联想到卖弄,不管那件事物确是在卖弄(像戴满钻戒的手),或是出于不得已(像大肚子)。因此,我们暂时的结论是:当一个人认一件东西为俗的时候,这一个东西里一定有这个人认为太过火的成分,不论在形式上还是在内容上”;他又说:“俗气不是负面的缺陷(default),是正面的过失(fault)。”(《写在人生边上·论俗气》,《钱锺书散文》,浙江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第59页)我一向很赞赏佩服这一分析。“轻浮、轻薄、无聊”正是由此而来。杂文而为长篇谐谑专著,姑不论其内容如何,文字一定非“过当”不可。
关于章克标先生的生平,《鲁迅大辞典》(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版)有一段简要的介绍——这是一部极好的工具书,却只印了两千册,大约许多读者未及读到——请允许我做一回文抄公,摘录其叙事部分如下——
……曾留学日本和法国……后赴上海,1933年主编《时代》半月刊,次年与邵洵美编辑《人言》周刊……抗日战争期间,他投奔汪精卫,参加汪伪组织的和平文学运动并任职于汪精卫的《中华日报》,后又担任过伪《浙江日报》主编。抗战胜利后返回故乡。1951年回上海当书店职员,1958年退职回家,曾任浙江文史馆馆员。(第1004页)
章先生晚年写的书,我读过一本《九十自述》(中国文联出版社2000年版),文字平易,材料丰富,读了可以增加对他老先生的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