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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1年07月06日 星期三

    吹牛的极致

    鲍尔吉·原野 《 中华读书报 》( 2011年07月06日   03 版)

        在我所佩服的吹牛家中首推德国的米希豪森。他是一位男爵,生于1720年,在俄国军队服役时,曾和土耳其人打过仗。

        吹牛应该算一项事业。人类产生了语言,特别是将语言运用于社会交往之后,吹牛这件事就很难避免了。用令人吃惊的描述把自己的能力与经历渲染到离奇、怪诞甚至于悲壮的程度,叫作“吹”。而所吹之事远离实际情形,便是“牛”了。吹牛令人厌恶。因为吹牛本身是对别人常识或智力的一种怀疑。吹牛者过于尊重自己之时,就轻慢了别人。但把牛吹得令人欣喜的人,就可以尊之为家。米希豪森正在此列。

        下面是米男爵的几吹。

        他去打猎,在森林中发现一只毛皮绚丽的狐狸。用枪打可惜,老米退下子弹,将缝衣针按入枪膛,只一枪就把该狐狸的长尾钉在树上。他从容下马,取鞭子抽狐狸。狐狸无计脱身又忍受不了疼痛,竟从皮囊里飞跑而出。“就这样,我得到了一张完整的狐狸皮筒子。”他自负地说。

        猎人们听到此招,无疑都要惭愧。

        另一次,他和土耳其人作战时,连人带马陷入泥塘,而且越陷越深。老米在绝望之中,生出智谋。他用腿夹紧马肚子,然后扯住自己头发,一使劲,连人带马拔出泥塘。这是名副其实的“自拔”。

        鲁迅先生说过有人拽着自己的头发企图离开地球,也许典出于此。

        还有一次,他被恶狼所迫,面对血盆大口,毅然将手伸进狼嘴,揪其肚肠一甩,像甩面口袋一样,使狼翻了一个个儿。狼的外皮变成了狼的内瓤,就没法咬人了。

        关于狼,米希豪森还吹过一牛。说他驾着马车正在驰骋,一只狼趁他不注意吞下了辕马的后半身。观者惊异于马腿奔于前,狼腿疾驰于后的奇观。当然米先生有办法应付这种局面,他用鞭子抽狼,狼吞掉辕马之后,就成了驾车的辕马,让全城的人都开了眼界。

        如此等等,还有许多。

        如果不从创作上考察,吹牛是什么状态呢?

        吹牛是为了提升自己尊严的一种精神历险。吹牛者多数精神健全,他们当然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但吹起来就大义凛然了——豁出去,吹!顶多“去留肝胆两昆仑”。

        米希豪森男爵的吹牛不幸(或曰幸运地)冲破了想象力界限,由吹牛而进入艺术之境。大家都不介意其真,而审视其美。因为是艺术,大家都原谅了老米的不诚实。在德语中,米希豪森成了吹牛大王的同义词,但大人孩子仍然陶醉于他那无法无天的谎言中。

        低俗的吹牛人只在吹自己,高级的吹牛家则能给人带来愉悦。一般说,吹牛的主要技法是夸张,而夸张又是小说、诗歌和戏剧创作的主要手段,虽然理论上并不叫吹牛。

        相声大师马三立先生说“我”的一次唱戏经历:坐票卖净了,卖趴票(趴在地上听戏,抽空抬头叫一声好),然后卖挂票。把观众用滑轮吊到墙上,连绳子带钉子多收两毛四分钱。即便荒诞如此,马先生仍冷隽地、无情地把这一幽默效果推向极端。

        女人大多离吹牛较远。女人虽然虚荣,但都不取吹牛一道抬高自己。她们缜密,她们精明。当男人在语言的沙场上如堂·吉诃德般冲出很远时,女人总是离大本营很近,而且堵死有可能露陷的每一条小路,然后心平气和地对每个人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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