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漱溟先生不是书斋型的学究,亦非耽溺于玄理的空想家。不是书斋型的学究,故一生勤思不辍,虽神驰八极,而孜孜致力的是迫在眉睫的“中国问题”,积劳积慧,一切心思围着它打转;并非一味耽溺于玄理,故交游政学两界,奔走大地,期期于身体力行,以裨益于“救国建国”。论学思,论行宜,20世纪的激越幕景下,梁先生均为特立独行者。这不,事过境迁,晚年叙往,老先生以“过来人”的亲历亲闻,向后人展示了一幅幅真切的历史。细数源流,化绚烂为平淡;娓娓声中,将风云归于掌故。其所留于后人者,岂止是浩叹!其之启发遐思者,更且超验了具体时空。《吾曹不出如苍生何》,外研社与人民出版社今年重力推出的梁先生晚年口述,所予后辈读者的印象,正是这一苍茫画卷。
先说梁先生的学思。自青年以迄暮晚,梁先生从来不以学者自期,也从来不曾着意于建构什么体系性理论。以其着力最著之乡建理论和比较文化为例,均非“为赋新诗强作愁”,毋宁,世上有苦难,心中存问题,笔下生风云。在他看来,纸面上染苍染黄易,行动中践履理想难。因而,其所著文,有感而发,激越于时代,并希望有所进益于时代。当其时,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呢?朋友,一言以蔽之,是一场“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嘛!处此关节,自革命、君宪,到乡建、共和,而终归于宪政民主,梁先生的思绪随时代而流转,又独立于时代,时刻保持着对于时代的批判性反思,在予时代以开放性省思过程中,参与这个时代,并塑造着这个时代,而高自标立了一脉学统。因此,才会有中年立志,弃教职,奔乡村,自眼前的乡村建设谋长远之中国建设。才会有中年自觉,奔走于国、共之间,却绝不依附于任何势力。也才有后来突然爆发的“廷争面折”,而展现出一代儒生之凛然节操。说是“突然爆发”,可事后回视,因有半个多世纪的距离为凭,梳理脉络,其间之不期然而又有以然,更蕴藏着之所以然,早已是昭然若揭!因此,举世滔滔之际,梁先生慨陈“今天我们应当如何评价孔子?”,明为文化中国的始祖讨说法,实替当下众生要活法,昭示的还是缱绻于人生与人心,以天下为己任的直道而已!
也就因此,据本书记载,梁先生在与友人的对谈中自述,其之教学,力避只在讲堂上传授知识,毋宁,“我做教师是要与青年为友,在人生的道路上与青年为友,就是相互帮助,走人生的道路”。后世之人,曾以“他独能生命化了孔子”为结,总述老人的师道,赞美其生命形态,可谓触摸到了老人家的心思,而全盘道出其忧思。其实,古往今来,但凡开宗立派的大贤大德,莫不如此,非以六经敲门的书蠹所能理会。循此理路,不难理解,为何梁先生向访谈者坦言,他对于一位先辈名士的评价不高,盖因他不是一个“投身到社会里头去”,“一个能够为苦难的局面来尽心尽力的人”。毋宁,至多是一介风月之中的旧式文人。相反,梁先生自述一家父子两代“都崇拜梁任公”,直认“救中国非梁启超不可”。夫子教训:“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孙。”可梁先生一生直声,不避刀锋,风骨嶙峋,真正是虽千万人吾往矣,则其臧否立现,自有源流存焉!进而言之,惺惺相惜,盖因他们同受儒家传统熏染,早将“天下己任”化为灵魂。故尔,观世变而怀不忍,悯苍生遂投袂奋起。仁智激荡之下,儒释一体之中,亦狂亦狷,痴心希望凭一己奔走感化大地。
再说梁先生的交游。梁先生自述早年醉心革命,参加同盟会,“玩了炸弹和手枪的把戏”。稍后倾心君宪,复又坚认唯有议会民主才能救国。失望之余,经过将近十年的长期精神危机,“究元决疑”,暂安身心,由佛归儒,从此安身立命,“人生问题”遂有答案;35岁之后,学思渐熟,对于中国政治与宪政民主等一系列问题遂有定见,决心从事乡村建设,而于“中国问题”找到途径。循此思旅,梁先生的交游横跨政学,贯通长幼,连接朝野,所谓夫子之“急急惶惶”,约摸如此吧。
这里,有意思的不是那些大是大非的时代壮剧,而是梁先生所见证的人际交往的平常琐细,反倒更见人情之常,而略窥时代烙于人性之迹,令人一唱三叹。比如,青年梁漱溟撰《究元决疑论》,一文既出,多方关注,梁任公居然携林宰平先生以及长子思成等一行四人,屈驾梁宅,谈佛论理,一倾心愫。其实,梁先生的人生起步,概多得力于先辈的慧识。上述《究元决疑论》发表后,梁先生倚文自荐,往访蔡元培先生。蔡先生慧眼识俊,当即邀聘25岁的梁漱溟任教北大,讲授印度哲学。于是,才有了后来的七年北大教书生涯,亲历“五四”,并埋伏了与毛泽东超逾半个世纪的历史交集。
说起与毛泽东等共产党人的交往,这部口述文献多有记载。如北大同事李大钊和陈独秀,后来的两位共产党创始者,均为不世出之人。可作为北大同事,却瑕瑜互见,各逞其性。陈独秀一峰独秀,脾气大,爱骂人,“时常不太讲礼貌”,属于典型的血脉贲张、口无遮拦、天不怕地不怕的皖籍文士。梁先生回忆,教授会上,作为文科学长的他常常当面责骂理科学长、法科学长,虽说以致于“大家都怕他”,可能,结果是也都恨他吧。面对此等豪杰,连青年漱溟也“躲着他”呢!李大钊看似平和,实则激烈,平时洵洵蔼蔼,属于未爆发的火山,一旦时潮激荡,心潮翻滚,顿时滔滔。梁公描述,“实际上这个人很激烈。他有时候领导着学生到街上去游行,那你看他就不同了,他像疯狂一样,很厉害。”至于高岗,曾经的“东北王”,一度驻镇关外,手拥重兵,自发货币。新政权甫立旬月,梁公往访东北,当即预感,“我以为这个事情不太好办”,或者说,“公必有祸矣”,却也未料到,此君后来奉调入京,竟然不久就一命呜呼了。这次第,留下几许悬疑,复添多少喟叹,而为大变革时代之诡谲澎湃,再加一则人身证据罢了。
总括来看,无论致思还是交游,梁漱溟先生均秉救世之心,守独立精神,持悲悯情怀,以天下苍生为念,真所谓矣!由此,他的哲学与人生打成一片,知行合一,为我们演绎了一帧“最后的儒家”之绝世图景。本书既为梁先生晚年口述,则访者有心,幸为后人留下一份珍贵史料,万事遂如面前。编者用心,透过轻声慢语,重现百年时代风云。特别是书后附赠的光盘,节选了当年访谈录音,后世之人由此得以亲炙逝者心声。读者会心,重重往事过心底,万千兴衰在目前,则逝水年华原来都是人迹。
末了顺说一句,两份梁先生晚年口述,均为美国汉学家艾恺先生笔录,而国人未有如此用力者。虽号复兴儒学,却赖汉学家有心费力,才为我们保存下如此珍贵的心迹,遂又令人于喟然百年世变之外,不得不再生一重感慨矣!
于清华无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