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央嘉措：此情不关风与月

    读完两本枕边书《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秘传》、《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情诗》(以下分别简称《秘传》和《情诗》)。译者均为中央民族大学的藏学家、翻译家庄晶先生。

    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是藏传佛教史上一个触犯清规戒律的异类，布达拉宫没有这位达赖的灵塔，连他的合法身份差点也被清政府剥夺。仓央嘉措生长于西藏多事之秋：伟大的五世达赖建立起西藏的政教合一制度，他圆寂后，留下的制度体系尚未完备。大权独揽的桑结嘉措和拉藏汉之间矛盾重重，桑结嘉措立仓央嘉措为六世达赖，却秘不发丧，迟迟不令新达赖坐床。在最后的政教斗争中，桑结嘉措被杀，并殃及其庇护之下的仓央嘉措。拉藏汉在康熙帝前参了六世达赖一本，言他素有反心，且系假立。康熙帝不辨真假，只好诏谕六世达赖进京谒见，澄清事实。旋即，六世达赖在进京途中，于青海病逝，时年24岁。(以上系正史记载)

    但民间关于六世达赖的身世及去向一直众说纷纭，丝毫没有因达赖病逝而销声匿迹。我个人猜测鉴于达赖喇嘛在西藏享有的崇高威望，无人胆敢加害。时人眼中，他毕竟是神，而非凡人。所以，在当时既不能立又不能废的情况下，六世达赖自请废除法号，假称亡故，而任他遁去，最为合情合理。厮后他流寓各地传法，世人皆知他的真实身份，连大清皇帝都心知肚明，但大家伙儿都心照不宣而已。故六世达赖高寿，并得善终。

    庄晶先生在《秘传》“译者前言”部分详尽而扼要地梳理了有关六世达赖研究的国内外著述。其中关于六世达赖生平传记，迄今权威可信者有二。一是《仓央嘉措秘密本生传记》，再一就是这本上世纪50年代发现的《仓央嘉措秘传》。《本生传记》作者系桑结嘉措，他亲立仓央嘉措为转世灵童，并是青少年六世达赖的培育者和监护人，所以，这本传记真实可靠地记录了仓央嘉措的年少风流。而《秘传》作者系阿拉善旗的蒙古贵族阿旺伦珠达吉，他是六世达赖晚年驻锡阿拉善后所收的“微末弟子”，见证了仓央嘉措后半生的见闻与圣迹。

    《本生传记》我未读过，但书中所陈的六世达赖离经叛道、风流不羁，早为世人所知。后世所知六世达赖的行止，尤其是其“情僧”形象基本源于此书。而《秘传》里的六世达赖却仿佛脱胎换骨，已与年少时那个向往自由和爱情的仓央嘉措判若两人。书中续写六世达赖进京途中在青海湖边，为不使使者为难，独自飘然而去，让使者诏告天下：六世达赖已仙逝。此后，仓央嘉措独身游历青海、甘肃、西康、云南、四川，至尼泊尔、印度朝圣，最后定居于蒙古阿拉善，宣扬佛法，利化众生。并对汉、藏和蒙古族的团结统一厥功甚伟。

    《秘传》记仓央嘉措在游历之初，吃尽人间世天地间万般苦难，几乎倒毙路边。由此，而消尽恶业，涅般重生。从此，世上再无多情多苦的六世达赖，却多了一位至尊至爱的仁波切(上师)。《秘传》录尊者(仓央嘉措)的圣训：“有道是瑜伽师的一切感念，俱应归于阿赖耶之中。我的过去如同梦境，全似幻像，既然如此，除了一心为教法众生谋利，岂有他求”。经历情劫和磨难的六世达赖，终于堪得破忍得过，大彻大悟，开始转识成智了。

    《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情诗》共收录仓央嘉措情诗124首，每首四言。三百多年来，在中国藏区，仓央嘉措情诗情歌一直流传不息，上世纪30年代于道泉先生就有《仓央嘉措情歌》译本行世。至今，有关仓央嘉措情诗的版本及译注鱼龙混杂非常之多。许多古今诗人所做的情诗情歌也假托仓央嘉措所做。(原因可能有二，一是原诗作者不可考，后人便干脆归结为仓央嘉措所做；二是假托仓央嘉措所做，这样会很快流传起来。)

    那么属于仓央嘉措本人亲自创作的诗歌到底有多少，已无法确切考证。但可以肯定的是，仓央嘉措的诗歌用藏文传统体例书写，以四言为主，较少出现六言、八言。八言以上的长篇情诗由仓央嘉措创作的可能性就微乎其微了。所以，现在世人知道的几首著名的仓央嘉措情诗(如那首流行的《见与不见》)均系伪作，与仓央嘉措毫无关系。可是，面对这样一位爱得天真烂漫如醉如痴全然不顾任何礼法的美少年，甚至不惜抛却西藏最高权柄去追寻心上人脚步的圣僧，我们多希望将那些无主的情诗有所附丽。《情诗》中的四言情诗无不热烈如火幽怨如水，一泄千里，肆意奔流。如：

    姑娘不是娘养的，若非是桃树生的？/这朝三暮四的变化，怎比桃花凋谢还快呢？——《姑娘不是娘养的》

    (林注：爱是来去不定，瞬息万变。爱情面前，人人平等，人家姑娘不会因为你是达赖就和你死磕到底。) 

    入夜去会情人，破晓时大雪纷飞。/足迹已印到雪上，保密还有什么用处？——《保密还有什么用处》

    (林注：可见那时仓央嘉措尚未学会奇门遁甲之术，踏雪无痕之功。不像《秘传》中记载他后来得了道，无所不能。)

    住在布达拉时，是日增仓央嘉措；(日增即密宗高僧)/住在“雪”的时候，是浪子宕桑旺布。(雪是布达拉宫下的民居)——《住在布达拉时》

    (林注：达赖也要扮演多重社会角色。风流过后，看破那点男欢女爱，才悟得彻底。所以，许多教派并不禁欲，并不反对僧侣婚娶，有道理。)

    像情窦初开的年轻人一样，年轻的仓央嘉措到了正常年纪亦非常向往浪漫的爱情生活。且他出身于宁玛派。这一藏传佛教的密宗教派相对自由，允许结婚。而仓央嘉措虽贵为达赖，却不得自由，处于格鲁派的严厉管束之下。西藏政教领袖的大任将由他来担当，他必须在成年之前成为德行圆融的佛学大师。于是，年轻的仓央嘉措便爱而不得，辗转反侧了。他那点吉光片羽的爱情经历经他回味咀嚼，涵咏成为一咏三叹的情诗经典。也有研究者指出，仓央嘉措的情诗并非我们所理解的男欢女爱，而是借男女爱情来抒发、譬喻修法得道后所获的心灵自由与安妥。如此说来，我们眼里的情痴仓央嘉措不仅是体内那点荷尔蒙在作祟，而是有着更崇高的内驱力了。此情不关风与月。纵观一生，他是春华枝满，天心月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