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杯茶倾覆

三年前 他们仨

    本报记者康慨报道  “我在波士顿哈佛广场的旅游书局无意间被这本书吸引，一读之下，当场泪流满面……”

    在中文版《三杯茶》的封底上，印着该书中译者、“波士顿大学行为神经科学博士”黄玉华感情充沛的上述荐语。现在看来，黄博士有可能被骗了，就像巴拉克·奥巴马、两任驻阿富汗联军总司令、五角大楼的政工人员，以及世界各地的众多捐赠者和无数流过泪的读者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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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杯茶》是蒙大拿作家、登山家和慈善家格雷格·莫滕森（Greg Mortenson，中译本作“葛瑞格·摩顿森”）所著的畅销回忆录，述及他1993年攀爬世界第二高峰乔戈里峰失败，迷路而脱水待毙，幸而误入巴基斯坦的偏远山村，受到淳朴农民的无私照料。在喝下三杯甜茶后，自觉无以为报的莫滕森把手放到老村长肩上，许诺说：“我要给你们盖一座学校。”

    《三杯茶》由莫滕森与职业写手雷林（David Oliver Relin）合作，采用第三人称叙事。因此书中写道：“他完全想不到，这些话彻底改变了自己的人生。他所踏上的路途，也远比离开乔戈里峰的漫漫征途更为曲折艰辛。”

    《三杯茶：一个人与恐怖主义作战并为多国建造……每次一所学校的使命》精装本由企鹅公司出版于2006年，但销量仅有2万册，次年推出的平装本改名为《三杯茶：一个人促进和平……每次一所学校的使命》，很快登上了纽约时报平装本非小说的畅销榜，占据头名位置长达三年，本周仍然排在第17位。它很快也成为国际畅销书，在约40个国家和地区出版，销量逾400万册。吉林文史出版社在2009年推出了中译本，只有书名和“最动人之书”的口号，没有副题。

    莫滕森曾在一次演讲中解释改名原因：与恐怖主义作战代表恐惧，而促进和平代表希望。

    随着《三杯茶》的畅销，莫滕森荣升感动美国的明星人物。他关于西方必须要在伊斯兰世界“得人心”的主张也获得了广泛影响。《三杯茶》甚至成了五角大楼的政治学习材料——美国派往阿富汗官兵行前的指定读物。驻阿联军两任总司令麦克里斯特尔将军和彼得雷乌斯将军都是公开的《三杯茶》书迷。

    与此同时，莫滕森的筹款工程也大获成功。该组织声称2009年募集到了60万美元善款，在阿富汗建立了54所学校，入学者28475人，其中绝大部分——21165人为女生。奥巴马总统也从自己的诺贝尔和平奖奖金中，向莫滕森的组织捐出了10万美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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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月17日，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的电视新闻杂志《60分钟》播出了记者史蒂夫·克罗夫特的调查报道，指称《三杯茶》及其续作《石头变成学校：在阿富汗和巴基斯坦促进和平要用书不要用炸弹》的叙述有许多不实之处，莫滕森参与创办的慈善机构“中亚协会”（CAI）亦有财务上的多种不正当行为，前同事在节目中指责他将中亚协会当作“私家提款机”，大量善款用于图书促销，莫滕森乘私人专机旅行，一次演讲可得3万美元。美国慈善事业协会则证实，中亚协会的图书相关开支高达170万美元，超出了在巴基斯坦的建校款。

    《60分钟》还走访了约30所学校，发现大约五成不是空置，便是他人建造，或从未得到捐助。节目还对《三杯茶》中叙述的多个戏剧性遭遇提出了质疑，登山家乔恩·克拉考尔说，莫滕森的前队友告诉他，喝到三杯茶并做出建校承诺的小村之旅，发生在登顶失败一年之后，而非同期迷路误入。

    “这是个美丽的故事，也是一个谎言。”克拉考尔说。

    莫滕森事前拒绝了《60分钟》的采访，节目播出后，他刊登声明辩称，1993年确曾入村，一年后再访。但在随后接受蒙大拿当地报纸《波兹曼每日纪事报》的采访时，他又说，自己“压缩”了原本发生在1993年秋天的多起事件，而且亚洲村民有不同的时间概念。莫滕森警告，媒体对他的指控“可能毁灭数以万计的少女”，而当地有些人正是见不得女人读书识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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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外，莫滕森所述被塔利班绑架，并拘押于巴阿边境瓦济里斯坦的惊险故事也受到了质疑。《卫报》4月20日和22日发自巴基斯坦的两篇报道说，被指认为塔利班绑架者的部落民将起诉莫滕森。

    在莫滕森的书中，印有他被十几个部落民簇拥的照片，有些人持枪，被指为绑匪。然而其中一人现在公开出面，斥责莫滕森说谎。

    此人名叫曼苏尔·汗·马苏德，现任伊斯兰堡一家专事部落研究的智库主管。他说，莫滕森于1996年到达他所在的边区村庄，“格雷格·莫滕森和我一个亲戚来的，他是村里的客人。他呆了大约十天。他住在村里，观光，拍照片。他过得可滋润了。”马苏德说，那些持枪的边民是为了保护他。

    马先生指出，在2002美国入侵阿富汗之前，巴阿边境这一侧都没有塔利班出没。

    他生气地说，莫滕森所述“从A到Z都是谎言。没有一个字是真的……他把马苏德一家写成抽大烟的恶匪，这是错的。他诬蔑我，诬蔑我家，诬蔑我们部落。我们在当地是受尊敬的人。他把我们变成了绑匪”。

    “我正在琢磨怎么起诉他。”他告诉《卫报》，今年2月他才从克拉考尔那儿知道此事。

    克拉考尔则于近日在Byliner.com刊发90页长文，题为《三杯谎》（免费72小时后，此文现已转为收费阅读），以更多和更具体的证言和财税证据，指控莫滕森写书行骗，财务混乱，卖书胜于行善。他说，莫滕森确曾在巴阿边区建起了一些校舍，但始终未能将老师和学生劝入课堂。

    克拉考尔说，莫滕森做了很多善事，传播女童受教育的价值，这或许真能造福数万儿童，但是，“事实现在证明，莫滕森毫不自重地背叛了这种信赖，破坏了自己的声誉，它将远远不能修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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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正在从自传信任危机中缓慢复苏的美国出版业而言，《三杯茶》事件无疑是又一次沉重打击。

    2008年，年轻的美国女作家玛格丽特·塞尔泽（Margaret Seltzer）被亲生姐姐揭发，指其刚刚以笔名玛格丽特·琼斯出版的悲情自传《爱与因果》（Love and Consequences）纯属虚构。

    塞尔泽在书中自称，曾作为一半白人、一半土著印第安血统的女孩，在洛杉矶中南部穷苦的黑人大娘家长大，有个同门兄弟，被本城“瘸子帮”的枪手在家门口射杀。她本人则受迫为“血流帮”非法携枪，贩卖毒品。但上述惊人故事皆系编造——塞尔泽生于正常的白人家庭，家境殷实。至于帮派仇杀的内容，完全来自她的道听途说。

    此前，麻省一位比利时裔七旬女作家米沙·德丰塞卡（Misha Defonseca）亦被一位家谱学专家识破，不得不承认在所著畅销自传《米沙：大屠杀年代回忆录》（Misha: A Mémoire of the Holocaust Years）中大量虚构事实。她本人从未像书中所写的那样，在二战期间身陷华沙犹太人隔离区。而且她既未得到过狼群的抚养和保护，亦未有过跋涉3000公里，横穿欧洲寻找失散双亲，并因自卫而杀掉德国鬼子的经历。她甚至连犹太人都不是。

    当年年初，伊斯梅尔·比阿（Ishmael Beah）关于自己在塞拉利昂内战期间悲惨童兵经历的畅销回忆录《长路漫漫》（A Long Way Gone）也受到《澳大利亚人报》质疑，称书中相关多起关键事件的时间与实情不符。

    比阿在书中记述了少年时在内战中失去父母兄弟，本人随后被抓入伍，受迫吸食可卡因与火药的混合物，从此染上毒瘾，以手中AK-47大枪，冲杀血肉战场，成为蒙蔽天良的杀人机器——射杀他人“如同杯水止渴”，直至被联合国儿童基金会解救，方脱离无边苦海。他日后到了美国，27岁出版回忆录《长路漫漫》，在急求异邦真实悲剧故事的美国书市上一炮而红。借助星巴克连锁咖啡店的高调推广，高居《时代》周刊2007年非小说类畅销书榜的第三名。

    《澳大利亚人报》在比阿老家的调查发现，当地战乱爆发于1995年，晚于书中所述两年。比阿参军时的年龄亦应为15岁，而非他所写的13岁。此外，他只在军中效命两到三个月，而非书中所称的1993-1995三年。该报采访到比阿的老师，证实他那几年还在上学，尚未扛枪打仗。

    比阿事后坚称所述无误，而书中关于战场的叙述已无法再做确证，因为战斗几乎均发生在无名村庄，其同伴不是没有名字，便是日后被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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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像引发质疑的《三杯茶》一样，造假自传《爱与因果》的出版商也是企鹅，但分属该集团的两家子社维京与河源。2008年事发后，河源出版社立刻下令召回首印2.4万本《爱与因果》中已经发货的1.9万本，并对已售图书退款。

    不过，即便《三杯茶》造假确凿，维京显然也难以对上百万本已售图书实行召回。

    “写真话是作者的天职。”代理人大卫·布莱克（David Black）告诉《纽约时报》，出版商负不起这个责任，不可能像杂志那样，在付印前由专职人员进行事实核查。

    《三杯茶》写的事发生在遥远的阿富汗和巴基斯坦，怎么核实？有些部落地区或塔利班控制区，当地警察或美军都进不去。

    然而，《写出你的人生：往日重来》一书的作者威廉·津瑟（William Zinsser）指出，出版商在自传是否真实的问题上一贯是模棱两可的。“我不认为他们太关心是真还是假。”津先生说，“对我而言，自传写作的原则就是绝对的真实，因为我认为读者也是这样来读的。”

    事发后，格雷格·莫滕森已在第一时间给组织内的同事们发送了打气邮件：“别让纽约城的煽情电视台祸害蒙大拿，祸害咱们通过教育鼓舞起来的几万个女孩子和男孩子，咱们的支持者会团结起来的！”

    五角大楼的数位高官不愿对莫滕森本人及其慈善工作表态，但有人对《纽约时报》表示会继续支持他的作品，因为他们相信“格雷格的逻辑”，即教育可以破坏极端主义产生的温床。

    据报，有关部门已着手对中亚协会展开调查。

    美联社4月23日报道说，莫滕森已在蒙大拿入院接受心脏手术，为此取消了5月3日在麻省某教会团体的一次演讲。

    内布拉斯加秘鲁州立学院则正式取消了对莫滕森的演讲邀约，理由是不能把他作为“学生们的楷模”，也无法指望募集到足够的捐款支付此行。莫滕森事先索价3.3万美元，学院还价到2万美元成交。

    企鹅目前反应谨慎，仅表示“正在全面评估事态”。莫滕森的第三本书《听那些孩子们：格雷格博士和石头变学校的故事》（Listen to the Children: The Story of Dr. Greg and Stones Into Schools）原定今年11月上市，现在命运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