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染在写作上语言是沉着的、婉约的,思想是深刻的。在公众场合或者外人面前,她也是低调委婉、温文尔雅的。有时,我想她怎么能那么冷静,那么不浮不躁呢?而在我们母女相处的现实生活中,她却是个急性子,并且,她几乎不与人交往。她对开会、讲演、聚会、采风包括出国等等集体活动,能躲就躲能逃就逃,尤其对电视、媒体的邀请采访一概婉言谢绝。有时我劝她要拓展自己的生活,她不接受,她说自己很生活,天天都在生活,并且不浪费时间。有时,我劝说多了,她就急了,急起来像一个“司令”:“您不要试图改变我!”,“我就是不喜欢出去社交!”我说,你不要这么傲慢,人离不开人群。然而,染坚持我行我素。
我深知染的叛逆性格。是啊,谁又能改变谁呢!所以,我从不强迫染如何,我知道强迫只能换来加倍的逆反。有意见只向她婉转提出,接受不接受是她的选择。我尊重她的选择。至于对错(也许不存在对错),时间会给她、给世人留下一个结果。
染对别人能够不慌不忙,能温婉有余地说话,这是她的理智,她甚至写文章大谈“硬力量与软力量”。但是,她对我是直白的、甚至是矫情的。其实,我认为染是能够平视自己的,她所以不参加许多活动,也不广泛交往,大多是由于她好静和胆怯的个性吧。当然,也许是好逸恶劳。
染去过不少国家,但每一次她都是提前缴费改票急匆匆回来。记得她第一次去澳洲,那时她二十多岁,正是叛逆的年龄,走前她买了两大箱子的衣物,说是一辈子不回来了。然而,到了墨尔本,站在陌生的街头四处一望,完全成了一个异乡人,眼泪就出来了。染的确是胆怯的,她终究是太文学、太敏感、太忧思的人,不是那种独创天下吃苦耐劳的材料。我曾说过她没出息,她也欣然接受,却不以为然。另外一次,某大学著名教授来电话,说有一个文学座谈会与大学生见见面,他们请了几位著名作家,希望染能去。染在电话中迟疑了半天,最后碍于情面,就说好吧。临近开会的前几天,她还是打了退堂鼓,打电话道歉说:“……我不适合这种场合,非常抱歉。”类似的事,发生过很多次。我提醒她:“你这样不合适吧,学生还想见见你呢,你又在大学教过书怕什么。”染说,“作家用著作本身交流就够了,没必要让人‘瞻仰’作家本人,没必要彼此认识。”确实,染大学毕业后曾在中文系教写作近五年,她讲课标新立异,绝不照本宣科,学生都喜欢她。
有一次,染说请我去吃饭,那天服务员忙来忙去顾不上我们,我们在餐厅里坐了一些时间,她嫌服务员太慢,便提示人家快点,服务员忙着没理睬,染便急了,她站起来对我说:“这地方没法吃饭,我回家了。”拂袖而去。我开始有点生气,坚持坐等。后来自己点上一支烟,慢慢啜一口啤酒,想,一个人也很自在啊!
我已经到了不追求时尚的年龄,但我追求当下时尚的生活方式的慢节奏,追求“生活的减法”,正像一个年轻歌手所唱的那样:慢呼吸,慢游戏,慢爱情,慢努力,慢慢聆听,慢慢着急,愈慢愈美丽……
我对染说到此时,她先是默然,表示默认。然后自言自语低声说,嗯,道理是这样的,谁不向往“慢”、向往“减”啊!等我老了吧,到那时谁跟我说句话,就跟对墙说了一句差不多。
染啊,你忙什么急什么啊!每天她都要写一个小条,上面记着她这天要做的事情,从全球政治经济动向、出版社事务、读书看报,到购物喂猫喂狗擦地(近来,她忽然之间对全球经济发生兴趣,并且一下子变得很内行,令我惊诧),她都要一件一件地完成,认真到了“较真”的地步,一丝不苟,一个十足的完美主义者。这一点,她自己并不承认。她号称自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世界的。
陈染总是像在追赶着什么,她作品当中写的什么宁静啊淡定啊,在现实生活中难之又难!这使我想起了不久前我与她共同看的法国大片《迁徙的鸟》。大自然太残酷,太震撼了!我摒息着惊愕着,看着千万只候鸟展开硕大的翅膀,列队在万米高空飞翔,昼夜不停地飞翔,飞啊,飞啊,越过田野越过湖泊越过雪山越过高原,从寒冷的南极到炎热的沙漠,从深邃的峡谷到万米的苍穹,飞过人类的污染与肮脏之境,只为了寻找一块栖息之地,一片能够生存的暖绿啊!我和染都喜欢影片中的主题曲“……今晚我会在你身边,但我明天将会远行……”悠绵而清凉的嗓音,温暖而伤感,很符合现在已很少写作的、落尽铅华的染的心境和神韵。
染啊,你就飞吧,飞吧,为了你心中的人类与万物,我也许能够理解你。让我也飞在你的身边,一直飞到最后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