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语的汉字词有些很好玩,例如风来坊、日和见、四方山,字面看上去有趣,但究竟什么意思呢?单说四方山,1917年以官费留学日本早稻田大学的作家、翻译家谢六逸在《茶话集》里写到了,原来意思是:“‘摆龙门阵’是一句贵州的俗话,四川人也有说的。意近于‘闲谈’‘说故事’之类,即英语的gossip,日本人的‘四方山的话’是也。”
“四方山”意思是世间,自不免纷纭杂多,“四方山话”那就是天南海北侃大山,说闲话。闲话在酒桌上常常会变成醉话,写下来或打出来就算作随笔罢。古人也喝酒,也东拉西扯说闲话,所以随笔这玩艺儿当然古已有之。
要说古,东晋的《西京杂记》、南北朝的《世说新语》、唐代的《酉阳杂俎》之类可觅其源流,而南宋洪迈的《容斋随笔》亮出了随笔二字。洪迈为之定义:“予老去习懒,读书不多,意之所至,随即记录,因其后先,无复诠次,故目之曰随笔。”当今不少人写微博好像就有点复这个古。宋随笔蔚为大观,《老学庵笔记》是一个巅峰。宋明年间日本与中国往来热络,《容斋随笔》梓行三百年后,有个叫一条兼良的,当文抄公编辑了一本《东斋随笔》。
中国的随笔,用今天的话来说,特色在于掉书袋,抖机灵。这也一直是日本人的随笔概念,文学研究家吉田精一说:“时常是秀学问的人的研究断片”。此外日本还有一种随笔,那就是公元1000年前后清少纳言撰写的《枕草子》,片断地记述日常生活中对自然和人生的观察与感受。13、14世纪又接连产生鸭长明的《方丈记》、吉田兼好的《徒然草》,与《枕草子》并为三大随笔。兼好甚至被称作日本的蒙田,这就是用西方文学的标准来评判日本文学了,其实《徒然草》比《随想录》早了将近三百年。倘若唯西方马首是瞻,《枕草子》也就不能算世界上最早的随笔。
据说英语的essay来自法语动词essayer,是尝试的意思,法国随笔开山祖蒙田1580年出版《随想录(essai)》,用的是这个意思。日本起初把essay译作试论,学生用以指小论文。有人音译为越势,或曰莫不如叫悦世。受蒙田影响,培根1597年出版《随笔集》,开创了英国随笔。蒙田谈自己,“我描述的是我本身”,而培根不谈自己,“我的随笔是深究人事或人心的东西”。就此来说,譬如村上春树,写《谈跑时我要谈的》是“一种‘回想’”,“(某种程度地)老实写我这个人”,应属于蒙田系统罢,读者感兴趣的是他的隐私。
自19世纪末叶,日本兴起用音译essay称呼的随笔。它不是传统随笔脱胎换骨,而是用西方的随笔概念另起炉灶。文明批评家厨川白村说,这种随笔“所谈题目,天下国家大事不消说,也可以是市井杂事、书籍批评、熟人传闻以及自己过去的追忆,把所思所想当作四方山的话付诸即兴之笔”,“最重要的条件是笔者要浓重地写出自己个人的人格色彩”。观照自我、表现自我是近代随笔的精神所在。它藉助传媒扩大读者层,同时也起到启蒙作用。
随笔是随性率意的,英国人有英国式幽默,天然写得来,譬如兰姆自1820年发表的《伊利亚随笔》,他说:“我爱愚人。”向来以严谨内敛著称的德国人则不宜,他们不像法国人那样,思想和生活紧密联结着艺术。因战后问题常被拉来跟德国人比较的日本人生来有直观的、艺术的性情,善于把日常生活搞得很艺术,又善于把艺术弄得很生活,很日常,也特别喜好随笔。
我们的散文一词有广义与狭义二解,日本只使用其广义,与韵文相对,而所谓随笔,比散文的狭义更宽泛。他们现今仍并用随笔与essay,虽然写essay式的或似的更普遍。如若把essay译作随笔,看似抵制了外来语,但两样东西混为一谈,恐怕就容易引起窝里斗,用西方感化的内容和写法来否定东方的传统样式。内田鲁庵是评论家,也是小说家,翻译过托尔斯泰的《复活》,广交博识,晚年专门写随笔。1924年写道:“随笔读来确实是即兴或随感的不着边际的断想,以画而言,就像是素描,名家画的东西、外行的靠不住的图样、孩子的乱画都被一样看。近来拙劣的画得势,称作自由画什么的,顽童涂壁被当作艺术品处理,好像随笔中也有自由画。大雕刻家制作的一手一足陈列美术馆,但丢在彩车匠仓房里的手或足不是美术品。从随笔中搜寻优秀的高级的东西就好像从破烂旧货店找宝。”当代日本随笔我爱读三岛由纪夫的见识、丸谷才一的学识、出久根达郎的知识。丸谷才一说:“写的和读的都必须有游乐之心,此心通学问。而且,写和读都需要教养,这又关系到学问。”像小说一样,要有会写的随笔家,也要有会读随笔的读者。
内田鲁庵又说:“小说是画,即便不好,情节也能读得津津有味。而随笔是字,不好就连狗都不吃。”没有三分洒脱和二分嘲讽不能写随笔,而且懒人不能写随笔,只耽于一事的人也不能写,看来我写这玩艺儿实在是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