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

    一朵莲花的意义，宛如一个人偷偷把爱情打开，偷偷把幽香一缕缕散尽，然后她死亡、老去。后来，幽香蜿蜒，心生沧桑。

    一朵花的爱情是什么呢？清人朱彝尊在康熙六年编成了他的第一部词集《静志居琴趣》，因了他的妻妹叫“静志”，也因了他爱她，更因了这注定是一场不伦之恋，才有了他这些浓得化不开的情词。《静志居琴趣》中，有一首叫《桂殿秋》的词，至今还被我们所吟唱，朱彝尊是这样表达自己的爱情的：“思往事，渡江干。青蛾低映越山看。共眠一舸听春雨，小簟轻衾各自寒。” 雨轻轻地下着，一叶大船漫游在吴越山水的夜色里，朱彝尊一家人都睡着了，他心爱的妻妹静志也睡了，空气中飘逸的，到处是密语者初恋的气味，偶然惊醒，是两颗相爱而又忐忑的心，是咫尺间的天涯之遥，是一瞬间永远静止的爱情光阴。寒夜，在春雨般轻轻柔柔的呢喃中，一朵花渐渐复活，朱彝尊，还有他的她，收藏了整个春天的热烈和多姿。

    爱，却不能说，只能成了两个人的秘密。印象里，朱彝尊原本一介落拓书生，娶了冯镇鼎的长女，且入赘冯家，谋得一个设馆课读的小差使，不久妻妹出嫁，生活仿佛从来没有过爱情。但是，爱情却总是不知不觉间说来就来了——他和妻妹静志相爱了！时间仿佛静止，朱彝尊喜欢写词，静志也喜欢姐夫写的词，两个人一起吟诗作赋，一起临摹王献之书法《洛神赋》十三行残帖，最秘密的，是残帖里的中央部分的那些字：“收和颜而静志兮，申礼防以自持”，记录了曹植见到洛水神女时那种惊而淡定的心境。这里面，隐藏了“静志”二字，所以呢，才有了朱彝尊《两同心》那句“洛神赋，小字中央，只有侬知”，才有了一个男人的静志居，以及他的《静志居琴趣》的诞生。当热恋的细节一笔一画减去，朱彝尊和妻妹的爱情也被慢慢减去，宛如纳兰容若的一声“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一样，人生当中的许多人、许多事都是一种过往，爱情终究是一种宿命。被减去的，更多是为了留白。

    他们的爱情多么迷人！

    我有时想朱彝尊这个小男人，写也写了，爱也爱了，为何就不能付诸行动、抱得静志归呢？这在那个时代，一人迎娶姐妹俩为妻并不是不可以，但是娶了以后呢？我想就是生活的日益窘迫，婚姻的质量下降，说到底是朱彝尊会变得更加一贫如洗了。一个一贫如洗的男人怎么来同时养活两个老婆和若干个孩子呢？世上哪个女子愿意把她的今生今世许身给他呢？我揣想，在爱情和婚姻之间，思前想后的朱彝尊选择了婚姻，八成是他太物质、太现实了，天注定两个人是走不到一起的，这种小男人不敢有非分之举的，有的，也只是偷偷写几行情词罢了。也许，我们和那个叫朱彝尊的小男人一样，在完成自己所有的奢望背后，尝试用减法的动作太多太多了，减法成了我们完成一种拨冗就简的惯性思维，我们太想简化自己、简便自己了，像英国特殊年轻群体“零一代”深爱极简主义那样，把一个人的生活用品极简到只剩下一台电脑。你会发现，人生的意义，或许只要4件（或许更少），就能全部概括了。

    朱彝尊和静志，这样的两朵相互遥望、却不能大胆相爱的花，想起来都让人心疼。所谓小男人的纠结，其实每个男人都是，就是活得太现实了，我们对于物质的依赖程度要远远大于自己的爱情和婚姻。在爱情途中，我们也一缕缕消失，宛如一朵莲花，一缕，一缕，成就了一段雨水与清晨的婚姻。这个时刻，我们选择了人生的一种加法，把我们需要的物质、贪婪和自私一点点加上去，再加上我们所想要的房子、车子和马尔代夫之旅，把内心的激情与浪漫全都加上去，一番奋斗的最后，大自然留下了第一缕光亮，生活仿佛才刚刚开始。到头来呢，我们收获的，不仅仅是自己奢望的这些，还有疲惫、欺骗和虚空，以及没有颜色的时间，也就是说，我们不再是原来的我们，莲花也不再是原来的莲花了。

    爱，可以是千言万语，也可以是红泪偷垂。为什么呢？因为我们太看重自己的爱情、太在乎自己的婚姻了，说到底，就是我们眼里容不得别人，只看见了我们自己，我们自己不给力。不止是婚姻，也包括我们的思想的落寞感。是的，一朵莲花最初被打开的时候，她的周遭都是小小蓓蕾，她是看不见第二朵莲花的；只有完美谢幕后，一朵莲花才能看见许多朵莲花，她们才能幽幽藏起彼此最后的一缕香。

    一朵莲花的灵魂，从她们的内心出发，我想人生的意义大抵也不再落寞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