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明威在生命接近尽头的岁月里,最不堪折磨的,并非纠缠不休的病魔,也不是几乎使他“体无完肤”的伤痛,而是很可能永远无法写作的绝望。他逐渐思维迟钝,雄风不再,竟至完全丧失了写作能力。他向朋友诉苦:“我整天都在这张该死的写字台前,在这里站一整天。我要干的就是这么一件事,也许只写一句,也许更多一点,我自己也说不准。可是我写不出来,一点儿也写不出来。你晓得,我不行啦!”62岁的海明威不久就对自己的“才尽”有了终极交待,以一种尊严的“示弱”方式告别人间——把心爱的双管猎枪插进嘴里,然后扣动扳机……
雪莱曾为华兹华斯诗歌写作的“骤然衰落”,而扼腕叹息:“最初是崇高,感人,可敬,深邃;继而专为乏味;又转为沉闷乏味;噢,现在就只是乏味了——这样厉害的乏味!极端正统的乏味。”巴乌斯托夫斯基则在《金蔷薇》中如此感慨:“有一桩事情,连我们强大的想象力也是无法想象的。这便是想象力的消失,这也意味着它所孕育的一切事物的消失。如果想象力消失了,人也就不成其为人了。”雪莱说的“骤然衰落”,巴氏说的“想象力的消失”,与中国文学写作语境中的“才尽”,大体是一码事。
“江郎才尽”的故事由来,听起来像是一个不无诗意的趣味寓言。在我看来,江淹这个历史人物之所以比较特别,不是因为他曾写出过文采斐然的《恨赋》、《别赋》,而是向后世贡献了“梦笔生花”与“江郎才尽”那两个成语典故。相传江淹初任浦城县令时,一天漫步郊外,歇宿而眠,梦中见神人授他一支五彩神笔,自此文思过人,“梦笔生花”,一时竟成了南朝的文章魁首。谁料好景不长,钟嵘在《诗品》道出了此中奥秘,传说江淹再一次做梦,梦见郭璞(晋代文学家)向他讨回了五色彩笔,于是被可怜地打回“原形”,以至于才思平庸,名落孙山,成为流传至今的谈资和话柄。
记得李国文先生曾有《人老莫作诗》的随笔,也涉及到江郎才尽,却是为了展开一个更具针对性的话题。清代袁枚说过:“诗者,人之精神也;人老则精神衰葸,往往多颓唐浮泛之词。香山、放翁尚且不免,而况后人乎?故余有句云:‘莺老莫调舌,人老莫作诗。’”(《随园诗话》)类似袁枚的感受,19世纪的美国作家爱默生也有,他在日记中沮丧地称自己是“失去才智的人”,还叹息,“是我追求缪斯,还是缪斯追求我,我发现二者有天壤之别:这就是老年与青春之间丑恶的差异”。就李先生的观点,子川先生发表过商榷文章,认为“‘江郎才尽’,其实与年龄无关,……典故中的江郎,才尽之日尚是弱冠少年”,并举出帕斯捷尔纳克、汪曾祺、洛夫等中外作家的成功个案,以证明李先生所言有误,不必“非得要把老年人从诗歌、小说创作现场驱逐出去”。其实,李先生只是就某些现象出发,道出了一个文学写作年龄上的基本规律,我们不难意会其中妙趣,一味在老当益壮的作家里面挖例证,找论据,即使个案充分,也难以服人,且意思不大。
“才尽”意味着作家的写作名存实亡,之所以如此,可以有种种缘由:年龄老化对于写作,自然是最常见的制约因素;体弱多病,也有可能形成写作羁绊(有些疾病除外,比如肺结核和某类精神病之于卡夫卡、荷尔德林、尼采等)。此外,诸如生存困境造成的麻木,物质优越引发的懈怠,功成名就带来的满足等等,都可以使写作停顿、弱质、退化。丁尼生早在一百多年前就表示过,“如果写诗不能像树上长叶子那么自然,就不如不写”。这位英国诗人没有理会诗人年龄,而更在意于诗歌状态。作家靠什么保持一种旺盛的写作状态?这就涉及到了一个常常被人们回避、却又心照不宣的写作内在原因——荷尔蒙问题。这个问题绝非无足轻重,很显然,一旦出现荷尔蒙锐减,必然导致作家的智能衰退,想象力贫乏,创作力衰竭,比之过去甚至会判若两人。
前不久,美籍华人作家陈九打来电话,聊天中忽然声音沉重起来:你知道我现在最恐惧的是什么?荷尔蒙的流失!想想吧,那些本可以制造经典的庞然大物,作品之所以无精打采,每况愈下,根子不就是荷尔蒙那家伙悄悄溜号了?它们溜得那么隐蔽,突然,绝情啊,连个招呼都肯不打,我们还靠什么写作?我心头一震,深受触动。看上去写作状态正佳的陈九,却有如此杞忧,岂非故弄玄虚?不是的,以我对他的理解,这种焦虑预示着一位作家可以清醒地评估自己,把握主动。相比之下,大部分作家却似乎普遍缺少荷尔蒙的危机意识,而习惯于知天认命,任其生灭,或乐得以“绚烂归于平淡”而自我慰藉。
特定意义上说,荷尔蒙之于作家本体的作用,怎么估价都不为过。作为必不可少的生命激素,持续旺盛的荷尔蒙(力比多),可以为作家写作提供无度、越轨、澎湃、恣肆的智能、激情,以及种种奇思妙想,实在是功莫大焉。某种意义上,荷尔蒙甚至可以构成作家的状态本身,它所激活的东西,既是主体又是客体。有记者问刘恒:戏剧、小说、电影,或者现实生活本身,哪种式样更能让你兴奋?刘恒的回答非常直截了当:“我有足够的荷尔蒙,可以让我长久地爱她们——爱她们全体!”一位媒体人这样问严歌苓:你觉得造成创作低潮的原因是什么?严歌苓坦言:“精力、荷尔蒙、分泌,都有关系。”这意味着,不再刻意回避荷尔蒙问题的当代中坚作家,对如何保持自身状态,已经获得了更加逼近生命深处和写作奥秘的认知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