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乔木书信集》里说“编辑出版一部大型的比较完备的贯通古今的汉语词典,十分必要。”“1975年由国家出版局和教育部提出,经周恩来、邓小平两同志批准,决定由上海市和山东、江苏、安徽、浙江、福建五省协作编写并由上海市负责出版《汉语大词典》。”(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386页)这部《汉语大词典》于1993年胡乔木去世后才出齐12卷,共收词目约37万条(第六版辞海约13万条)。
中华读书报的文章指出了《汉语大词典》对于“武士彟”的“彟”字释义的错误(国学版2009年11月24日)。其实,词典事业的发展需要各方面的建议和支持,现再以一种食物为例说明《汉语大词典》的错误和失收,仅供再版时参考。
陆游有一首有名的农村题材的古诗《邻曲》,全诗是:
浊酒聚邻曲,偶来非宿期。拭盘堆连展,洗酺煮黎祁。
乌牸将新犊,青桑长嫩枝。丰年多乐事,相劝且伸眉。
陆游自注曰:“连展,淮人以名麦饵。”“连展”所在句的意思是:擦拭磨盘碾磨连展,洗刷锅具煮豆腐。我的家乡商丘市属于河南省的黄淮四市之一(淮人),连展是我童年时熟悉的一种食品。每年青黄不接时,炒熟青麦穗并去掉麦芒和外壳,留下带有水分的青麦粒,然后连皮带麦仁在磨盘上“磨”成细细的长条,或在碾盘上“碾”压出片状饼。这两种形状都叫“连展”,不需要再烧烤或煮熟就直接可以吃。为了证实这种印象,便决定查一下《汉语大词典》。如下:
【连展】麦饵;面条。宋陆游《邻曲》诗:“拭盘堆连展,洗酺煮黎祁。”自注:“淮人以名麦饵。”清王士祯《池北偶谈·谈艺三·唐诗字音》:“今山东烧新麦作条食之,谓之连展,连读如辇。”清吴振棫《麦贱》诗“重罗白胜雪,连展甘若饴。”(第十卷,第862页)
【麦饵】麦饼。用小麦浸泡后连水磨成麦糊(不去麸皮),然后做成饼,贴锅上烧烤而成。宋陆游《邻曲》诗:“拭盘堆连展,洗酺煮黎祁。”自注:“淮人以名麦饵。”(第十二卷,第862页)
词典里的“麦饼”没有说是“新麦”,而且还要经过“烧烤”。 显然同我前面说的“连展”是不同的食物,那么词典中和生活中的“连展”哪个对呢?考察三个过程如下:
1、从“连展”到“善连”。
我国编写地方志起源于东汉时期,宋元以来几乎各地都有志书来记载地方风物和饮食。由于词典里提到的王士禛是山东新城人,我们就从山东的地方志查起。查到,民国24年的《莱阳县志》说“磨熟麦粒成条曰连展。”民国17年的《胶澳志》说“青麦穗上磨谓之连展。”可以看出连展是“磨”出来的,没有说要再“烧烤”;并强调“青麦穗”。
但是,清光绪18年的《邹县志》说“王本仲的《邹鲁岁时记》:“大麦初黄,农以为饵,名曰善连。”这里“大麦初黄”正是连展的季节。那么什么是“善连”?《广韵》说:“善,大麦新熟作善连也。”《集韵》说:“善,善连,屑新麦为饵。”“新麦”和“新熟”,即是吃连展的季节。
2、从“善连”到“碾转”。
根据上述《邹鲁岁时记》,联想到查找其他“岁时记”系列,结果找到。清人潘荣陛的《帝京岁时记》“麦青作碾转,麦仁作肉粥。”出现了“麦青”时节的“碾转”。再查的陈刚《北京方言词典》收录“碾转儿”并注明是“碾碾转儿”。
在北京的其他材料没有找到详细记载,通过文学地理学查找:一是被胡适称为“十七世纪的写实小说”的《醒世姻缘传》第三十六回:“沈裁的婆子拿了一盒樱桃,半盒子碾转,半盒子菀豆,来看晁夫人。”二是满族文学家文康的《儿女英雄传》第三十三回:“麦子一熟,吃新鲜面不算外,还带着不掺假,要拌个碾转子吃,也不用买。”根据“樱桃”和“菀豆”的季节“麦子一熟”可以推断出是吃连展的时分。
3、“连展”、“碾转”与“善连”是同一种“麦饵”。
北音学是以1324年成书的周德清编写的《中原音韵》系统的韵书为研究对象的音韵学分支。上面已经提到音韵学古书《集韵》和《广韵》提到了“善连”,再查《乡严正字·饮食》:“烧新麦曰善连,音讹为碾转。”就更加证实了“善连”就是“碾转”。
再验证词典词条里的《唐诗字音》“连读如辇”,如《金瓶梅词话》第38回:“故意的连我”就是“撵我”之意。又由于根据北音学“转”可以变读为“展”,所以“连展”就变成了“碾转”。至此,可以说“连展”“碾转”和“善连”都是同一种“麦饵”(用麦做成的食物)。可见,北音学的研究关系到普通话语音形成和词汇变化的一系列重要问题。
从以上方志学、文学地理学和北音学的推理考证,可以得出结论:《汉语大词典》对于“连展”和“麦饵”的释义错误,对于“善连”和“碾转”则失收漏收。错误的原因可能是把“饵”解释为“饼”(应为“食物”的意思),把王士禛的“条食”望文生义成“面条”。
但是运用古典学的方法和过程的考证却能够给我们一些学术启示,以便我们能够匡正目前的学术误解和误读,比如光明日报“国学系列访谈”《国学=中国古典学》(2009年10月18日国学版)中的以下两种表述:
一是:“‘国学’其实就是‘中国古典学’。如果我们用‘中国古典学’来定义‘国学’,可以解决‘国学’作为一门独立学科的两个难题。”严格说起来,地方志不能算作“国学”,但可以算作“古典学”;即便“国学”作为独立学科也不能包括各类方志(学)。所以上述表述不严谨。
二是:“我们可以借助梁启超等前代学者的提示,借鉴西方‘古典学’的界定方法,把研究以古汉语为工具记录的文献的学问称为‘中国古典学’”。考察从“连展”到“碾转”的读音变化研究的北音学,不是“记录的文献”,但依然是“中国古典学”。所以上述观点不全面。
著名语言学家、105岁的周有光先生曾在论述“汉字是古典文字”时说:“‘古典’是classic的翻译,原意:‘古雅、典雅、典范’。例如:‘古典音乐’。又译:‘经典’”(《香港语文建设》,2006年第12期第20页),这句话值得我们在探讨、理解、构建“中国古典学”时参考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