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的起源”通常被当作理论问题来讨论。不过,若是把这想象为一种曾经真实存在的人类生活场景,显然更为动人。
夜,渺茫的月光下,风吹落枯叶。人们唱歌,声的波动让许多人的心摇漾于同样韵律。老人呢喃的语调,说从前,更从前,走过来的路。“后来呢,后来呢……”
也许我们无从追究人类智慧究竟来之何方,这是天地间深隐的奥秘;但我们可以断定,当人类开始使用语言,它便闪耀出最初的光华。在这以前,世界只有自然的规则与自然的秩序,在这以后,人为万物命名,确定它们的价值与关系,从而建立了以人类为中心的世界。《圣经》开篇“创世纪”说:“起初,神创造天地。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神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开了。神称光为昼,称暗为夜。有晚上,有早晨,这是头一日。”这正不妨看作人类走出暗昧的象征。
作为生物性存在的个体,人所拥有的时间是有限的;在古老的年代,人能够经历的空间也十分有限。但语言所传递的信息和知识,却扩展了每个生命的精神内容。不仅仅是信息和知识,还有无穷延展的想象。遙远的星空,辽阔的山川,荒莽的过去,奇妙的未来,有过什么?会有什么?生命是那样微渺,但在想象中却表达着无穷的渴望。
“文学”是最难给出确切定义的概念之一。但是我们仍然可以这么说:情感和想象是文学最基本的要素;在语言构拟的空间中,人们把现实与可能联系在一起,探究人生与世界的真相,体味生命的悲欢,演示人性的可能。在这过程中,人类为自己寻求更为自由而广阔的天地。人同时在现实与非现实中生存,在现实与非现实中创造自己的生活。当我们说“文学”在“发展”时,它的真正意义是:人们不断扩展自己所拥用的世界,而生命形态也由此变得更为丰富多彩。
人群散居在苍穹笼罩下的大地,高山、平野、岛屿、海洋,寒温有异,物产各殊。人性总有其相通之处,如钱锺书先生所言,“东海西海,心理攸同”。因而在文学领域中,我们会看到完全相隔的人类族群描绘了十分相似的生命体验和情感与欲望。但这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则恰如老子所言“人法地”,自然环境、地域特征的不同,也深刻地影响着人们的生活方式以及与此相关联的文化气质、艺术趣味。彼此相通又各不相同的各地域各民族的文学,百花齐放,各呈风姿,汇为一片,绚丽无比。
中国文化源远流长,中国人历来又重视文学创作,因此在近三千年间产生了大量的优秀作家与作品。而且,由于汉语具有特别强的生命力与稳定性,古今之间的阅读障碍远不像其他语种那样严重。甚至,有些古老的诗篇,像“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日之夕矣,鸡栖于埘,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诗经·君子于役》)像“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刘邦《大风歌》)虽然年代如此久远,现代人却并不需要很高的文化水平,不一定要依赖专家的阐释,就能够读懂,能够体会其美妙之处。这使得作为后人的我们可以时常进入古人的情感世界,听边城吹笛,看长安落花,倘佯云水,流连风物。
一个民族文学演变的过程,也就是这一民族精神发展的历史。“人无百年寿”,个体生命是短暂的;但每一个人,无论自觉还是不自觉,又都是生活在一个文化系统中的,他可以也应该从中汲取丰富的人生体验,从而拥有广大的精神世界。当然可以说人类的全部文化都是我们精神性生存的背景,但构成我们精神血脉的首先总是本民族的文化。我们进入中国文学的世界,在语言所构拟的空间投入自己的情感与想象,体验前人的希望与失望,快乐与忧伤,体味前人伟大的艺术创造,理解民族精神的发展历史,我们的生命得以展开,变得宏大而美好;同时,我们也获得了了解人类文化的基点。
在《文学与情感》这本小书中,我想和读者一起在中国文学的世界中作一次简短轻松而不乏机趣的游览。当然,在如此有限的篇幅中全面介绍中国文学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因而只能是选择一些要点来谈,而比较偏重的则是源头性质的和尤其能体现中国文学特征的内容。游览的节目,是如下四章:人间诗意、锦绣文章、剧坛春秋、小说天地。希望这会带来愉快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