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春是位热衷于在写作上不停寻求变化的作家,这几年内地所出他的作品几乎一本一个样。最近,他十一年前在台湾出版的长篇小说《城邦暴力团》简体版由世纪文景推出。
这部作品用浩大篇幅写出百年来中国地下社会变迁与江湖风云变幻。故事始于大学时代的“我”(即张大春)在台北三民书局与江湖遗老万砚方的邂逅,之后的情节推展由此打下虚实相间的铺垫,时间是可查的,地点是有迹的,就连人物都大多源自现实中的真名实姓。一直以来华语文学评论界和众多读者仍愿把《城邦暴力团》当武侠小说看,但张大春在这部代表作中所呈现的文学野心显然不止于此,武侠也许只是一个用来承载他的历史、诗词、方术、书法等多个领域积淀的故事平台。
年初北京图书订货会期间,张大春成了大忙人,光是与《城邦暴力团》有关的发布会、讲座就三场,还抽空客串主持人和陈丹青等嘉宾大谈“这就是民国”。本报记者对他的采访在他抵京当日进行,说起十几年前的旧作,他似乎没太多兴致,起码不如他说起一双儿女、写诗练字、编京剧唱词更兴奋。文学之于他,已不似当初那个“顽童”大头春般狂热。谈及当年台湾评论界和读者对《城邦暴力团》的低估和误读,他还是有点不平。
读书报:据说《城邦暴力团》的写作源于你十多年前和(台湾)城邦出版集团创始人的一句“玩笑”?
张大春:当时城邦集团的陈雨航问我,有没有什么书可以给他们出?我说就给你们写个《城邦暴力团》吧。后来他离开了城邦,我也一直没有动笔。直到有一天,台湾《中国时报》的主编,是位老大姐,约我写连载。我说,写可以,条件是你得让我写完。之前我在台湾报纸上写连载从没有登完过,《大云游手》、《刺马》都没写完。老大姐答应了我,我也第一次从头到尾在报纸上写完了这么长的一部书。
读书报:这部时间跨度巨大、人物众多、主题若隐若现的作品没有“蓄谋已久”的成分?
张大春:我是一辈子不会写回忆录和自传的,所以我得把自己的故事,不管是我真实经历的还是我想象中的,搜索枯肠也找不到缘由的故事放在一本虚构的书里,就是这部书。书中有“张大春”,文字也比较容易组织,“我”的任何反应都会牵动全书的主轴。何况,《城邦暴力团》的故事还没写完,还有前传和后传,如果都写出来,加在一起怎么也得有上百万字。
读书报:你在扉页上向台静农、傅试中、欧阳中石等六位前辈致敬,是因为你在成长过程中受到他们的影响?还是他们擅长的领域对你的写作有助益?
张大春:对,最后这一点最重要。比如其中的傅试中先生,可能很多读者不太知道他,他是北京老辅仁大学的学生,教我诗选词选和曲选的时候都七十几岁了。他上课时没有任何讲义,就直接在黑板上写。班上同学喜欢听他说笑话却不喜欢上他的课,非常可惜。那时他也在夜间部教课,我就再去听一遍,想尽办法把他讲的记下来。虽然我父亲在家里也读诗,但不是自己操作,而是欣赏。真正一个字一个字地把一首古体诗写出来,是傅老师教会我的。对我来说,这些老人的样子就印在我的脑子里。
读书报:《城邦暴力团》的写作过程顺利吗?
张大春:从动笔到结束,中途没有停,毕竟是在报纸上连载,边写边登。这样的写作节奏我很适应,写《大云游手》和《刺马》的时候就锻炼出来了。记得写完《城邦暴力团》的那一天,我把笔一搁,倒了一杯酒,心想,此后再无难事。
读书报:连载过程中应该会有很多读者反馈吧。
张大春:其实没有多少反馈。这让我写作过程中没受到多少外力影响,写得很过瘾。
《中国时报》的势力在台湾南部,我曾到南部做过一次关于这部书的讲演,现场观众大多是老先生老太太,他们觉得这部书的内容他们很熟悉,问我材料从哪里来的,家中长辈怎么样。再有,我当时在电台“说书”,说的就是《城邦暴力团》,反而听众的反馈比较多。当时这部书在市场上卖得还不错,可是台湾报纸上的书评版面没多少反应,书评家几乎没有人碰这部书。来自文学同行的声音也很少,我大概能够体会,他们是不知道怎么来评价这部作品。好在,读者读着高兴就行。
读书报:有评论认为《城邦暴力团》是武侠小说,它同金庸乃至更早的平江不肖生、王度庐的作品有何不同?
张大春:我想最大的不同在于《城邦暴力团》把故事发生的场域从古代的某个地方,散漫的市集啊道观啊佛寺啊解放出来,让故事发生在台北街头,读者会觉得就在他家隔壁。记得我在电台说这部书时,有听众给我写信说你这是恐怖小说,他觉得他生活的城市到处都是黑帮、堂口。
台湾导演赖声川曾经拍过一部叫《飞侠阿达》的电影,里面有一段就是在拍几个老人在植物园里讲这个说那个。我看了之后和他说,妈的这个情节只用在电影上太浪费,我要重新写写。这部电影对我写《城邦暴力团》有所启发,一开始第二章《竹林七闲》就是由此而来。不过,从整体上看,这个故事仍然没有展开。后来我写了12万字的后传,是反武侠的。
读书报:就这部作品而言,似乎武侠之于你的写作只是形式上的载体,除了武侠这一面,还有历史和其他领域的信息,这是否是你更想表达的?
张大春:看起来武打是武侠小说不可或缺的元素,但是过招或竞技,俗世的声誉,未必一定发生在武林中人身上。阿城的《棋王》不是写武侠,可是他写下棋的那些文字,气场很足,很武侠。
说到历史,为写这部书,我翻阅了很多资料,查看从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的逐日记录,包括国内外新闻、社会新闻、文娱影剧八卦等等。那时我还不用互联网,都是手写,查阅之后再动笔,起码日期、人物、时间地点都不至于写错。我会把书中某个人物应该身高多少、体重多少、年龄多少写在一张纸上,想起什么就添上,另外一张纸写故事发生的时间表,其实很多内容书中未必写到,但我得知道。
读书报:你是武侠小说迷吗?
张大春:从来不是。小时候我去理发店理发,店里有些专门登武侠小说的杂志,我等待的时候就随便拿来翻一翻,我三十几岁才读到《江湖奇侠传》。不过,有段时间我为了写几篇自认为不能错过的论文,还是去找了一些武侠小说来读,比如写那篇关于金庸武侠小说的论文《离奇与松散》(见《小说稗类》)。
读书报:大量的历史资料积累和真人真事的素材搜集,甚至书中很多人物的名字都确有其人,可这毕竟还是一部小说,你怎么把握真实和虚构的关系呢?
张大春:在处理那些跟历史比较接近的题材时,我希望接近原始。可是你知道,一旦记录下历史总还是难免有错,不管有心的还是无心的错,求真的过程也是认识假的事物的过程,小说因此有各种在历史和虚构中出入的方法。关键是看你采取哪个角度和观点,我希望有考证能力的读者不会从这部小说中发现错误,而没有能力考证的读者,能从书中找到自己的生命体验。
读书报:在题记中你写道这是个“关于隐遁、逃亡、藏匿、流离的故事”,为什么以“逃”作为此书的一大主题?
张大春:我比较心仪的中国古代思想家都有“逃”的本事,庄子、孔子都是,什么周游列国,其实是在鲁国呆不下去了。这是我无法避开的主题,在我的作品里逃不掉的主题就是“逃”,像拼图一样,不小心就拼出来了。
读书报:这几年台湾作家的作品纷纷在内地出版,追随者众,也算距离产生的美感吧?
张大春:这种热闹绝对有距离的原因,包括我自己的书在内。从1949年到现在,看起来两岸没什么隔绝,但仍然像在看彼岸的风景。我常常打的比方是,一个浪头打下来,先上岸的往往是垃圾。
内地读者常说台湾作家的文字比较典雅。台湾几十年来的语文教育的确有比较多的古代汉语部分,即使是这样也不意味着台湾作家的语文教养就更典雅。其实真正在文字上出类拔萃的作家很少。
读书报:当年你在文坛崭露头角的时候常被称作“顽童”,今天你已过知天命之年,对文学的热情和冲动还在吗?
张大春:我近来最兴奋的是刚刚完成的京剧剧本,是《水浒108 》之忠义堂,这是我2007年依据《水浒传》改编的京剧的第二部,这一部集中在写晁天王的死,写造反派和投降派的冲突。这个京剧三部曲是预先就有的计划,涉及到我对《水浒传》的想法。
大概从四十岁开始,我越来越倾向于不读有现代标点的书,读没标点的古书越来越多,光这一点就够说明我对文学的态度了。这几年我百分之八十的空闲时间用在为了一个字去深究上,查字典、判断分析。这些帮我重新打基础,回到写作的本原,反而不见得一定要完成一部小说才是写作。
对我来说,最向往的境界就是不费力又不油滑地写作。目前我自己觉得得意的就是写京剧剧本,真的不费力。
本报记者 丁 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