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兴(《世界文学》副主编)
阅读中,又一个年头即将过去。四本书,四个日日夜夜。一个季节一本,正好是在春夏秋冬四个季节读的。它们既有代表意义,也有呼应意味:用阅读来呼应季节。如此,季节也因了阅读,有了某种诗意。
《鳄鱼街》([波兰]布鲁诺·舒尔茨著,杨向荣译,新星出版社2010年1月出版)成了我的春之书。读《鳄鱼街》时,你会发觉自己不得不时常停顿,并不是因为深奥,晦涩,那么绚烂的画面,无边的想象,迅即的转换,突然的中断,密集,刺眼,反常,神秘,速度,空白,跳跃,所有这一切只能让你感觉晕眩。但停顿片刻之后,你禁不住又会抬起目光。你抵挡不住那道光的诱惑。他的文字中确实有一道光。
这些文字,我们可以叫它们小说,也可以笼统地称它们散文,格局其实都不太大,人物就那么几个,背景基本固定。可有限的格局、人物和背景却常常在不知不觉中衍生出辽阔的世界,充满了各种景致和意味。想象力在此发挥出奇妙的作用。正是凭借想象,舒尔茨总是孜孜不倦地从日常和平庸中提炼诗意。他常常通过儿童或少年的目光打量世界,展开想象。童年目光,纯真,急迫,无拘无束,可以放大一切,可以冲破一切界限。画家天赋又让他对色彩极度敏感,给想象增添了表现层次和空间。倘若舒尔茨仅仅停留于诗意的想象,那他很有可能成为一名浪漫主义作家。但他显然又往前走了一步。这一步至关重要,又意味深长,是质的飞跃。事实上,他在不断提炼诗意,也在随时摧毁诗意。想象因而获得残酷却又激烈的质地,上升到梦幻、神话和寓言的高度。在神话和寓言中,边界消除,自然规则让位于内心需求。内心,就是最高法则,就是最高真实。这顿时让他的写作获得了浓郁的现代主义特征。
《冷皮》([西班牙]阿尔韦特·桑切斯·皮尼奥尔著,戴毓芬译,译林出版社2009年4月出版)在夏季摆到了我的书桌上。这是本寒气逼人的书,倒也确实适合在夏季读。将《鲁滨逊漂流记》和《冷皮》比较着读,能读出不少意味。同《鲁滨逊漂流记》一样,《冷皮》也采用第一人称叙述。不同的是,在《冷皮》中,我们始终不知道主人公叫什么名字。只隐约知道这位无名主人公来自爱尔兰。无名,含糊,模棱两可,反而更具普遍指代意义。
鲁滨逊流落荒岛,是被迫,而《冷皮》中的“我”却是出于对人性、社会的绝望而主动来到孤岛,期望着远离人群,过一种真正自由和独立的生活。因此,他的抵达荒岛,是主动,是自我选择,也是逃避。可踏上小岛后,他却陷入了一种更为极端的处境:海怪的不断攻击。他原本想寻找虚无的宁静,结果却抵达了充满怪物的炼狱。这是个巨大的反讽。鲁滨逊似乎没有受到欲望的纠缠,但在《冷皮》里,或者说在现代社会,道德已模糊了界限。生存就是道德,欲望就是道德。
比起《鲁滨逊漂流记》,《冷皮》更为凝练,节奏近乎疯狂,情节紧张到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地步,从结构上来看,显然有意部分戏仿了《鲁滨逊漂流记》。作品中也有一些篇章由日记构成,但已不单纯是记事,大多是在探讨哲学和人性问题。《冷皮》像个寓言,要求读者深入思索。《冷皮》是批判性的,树立了两个反英雄,两个上帝和人类的“弃儿”。如果说《鲁滨逊漂流记》是历险小说的话,那么,《冷皮》就应该被归入哲理小说或寓言体小说。更准确地说,作者成功地将历险小说、惊悚小说、科幻小说和寓言体小说融为一体,并上升到了哲理的高度。如果说《鲁滨逊漂流记》充满了18世纪的精神和理想的话,《冷皮》则包含了21世纪的困惑、沦丧和反思。
秋天,读到了《白桦林》([捷克]阿尔诺什特·卢斯蒂格著,杜常婧译,中国青年出版社2010年12月出版)。浓缩,紧张,火热,暧昧,神秘,忧伤,忧伤中,又有一种赤裸的美和扣人心弦的诗意……读完《白桦林》后,我有点失语了,竟不知道如何形容捷克小说家卢斯蒂格的这部长篇小说。我只知道,这是部好看的小说。它能牢牢抓住你的目光和呼吸。它能让你一口气读完。而好看的小说往往都是超越形容的。
《白桦林》的故事似乎十分简单。时间在二战后,在新旧制度更换之际。地点在捷克某个兵营。人物是捷克某辅助技术营的二十八个大兵,再加上他们的指挥官大尉和农场姑娘。故事主要发生在夜间。因而,一切都是隐隐约约、模模糊糊的。小说中的人物几乎都没有名字,只有绰号,或身份。他们仿佛都被剥夺了名字,被剥夺了最基本的权利,成了某种符号和牺牲品。
辅助技术营带有强制劳动改造的性质。这是特殊时代的特殊产物。二十八个大兵因各种各样所谓的“问题”被集合到了一起。这时,一位十七岁的姑娘出现在了他们面前。一场狂欢和爆发在所难免。而狂欢和爆发就有可能导致极端情感和极端后果。最终,“十九岁”陷入了这种极端情感和极端后果。他要带着这个姑娘逃离。而逃离,在那个特殊时代和特殊环境中,意味着不堪设想的代价。
正因如此,这个故事看似简单,实则极端。而极端故事自然就会生出许多的由头和看头,有着种种的复杂性,涉及到社会、政治、心理等诸多的问题,围绕着人性这一大的主题。这是小说家卢斯蒂格的策略。这也让他获得了不少挖掘和呈现人性的路径。其中,性或身体意识,便是条有效的路径。倘若仅仅停留于性,或身体意识,那卢斯蒂格顶多只算是个通俗作家。可他将性,或身体意识,提升到了诗意的高度、灵魂的高度,提升到了人类尊严和自我认知的高度。这是《白桦林》的可贵品质和价值所在。
寒冬,《喀什噶尔》(沈苇著,青岛出版社2008年10月出版)给了我无限的温暖和美好。这不是一本通常意义上的人文地理书,而是一本激情之书,艺术之书,心灵之书。沈苇从一座城市的气味讲起,谈到老城、木卡姆,各类水果和植物,谈到帕米尔高原、塔吉克民族,还谈到玄奘、马可·波罗等中外历史人物同喀什的特殊渊源,为我们呈现出丰富的、诗意的、立体的喀什噶尔。形式上,在各类文体中漫游:散文,诗歌,调查报告,旅行指南应有尽有,整本书充满变化和起伏之美。
沈苇是个有传奇色彩的诗人。青春时,曾四处行走,寻找心目中的天堂。抵达新疆时,他觉得找到了。于是定居,写作,成家,立业,收获各种文学奖项。他踏遍了新疆的土地,光喀什噶尔就到过几十趟,《喀什噶尔》似乎就是等着他来完成的。
沙漠,在沈苇看来,“催醒并保护了人的宗教仪式。因为,沙漠对于自然来说,是一种荒芜,而对于宗教信仰来说,这是一片沃土。”老城生活,沈苇描绘:“老城的生活分成了两部分:屋顶上和屋顶下。屋顶上的繁华、激荡,向着上苍的吁请,屋顶下幽深交叉的小巷、隐秘之美以及从未吐露过的生活的欢欣和苦恼。”对丝绸之路,沈苇的领悟:“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丝绸之路不是别的,它是绿洲之路,孤岛间的对话之路,是由人类的梦想(很大部分是绿洲人的梦想)开辟出来的一条伟大道路。”
我曾两度走访过新疆,南疆之行印象尤为美好,常常梦想着再度踏上那片土地。《喀什噶尔》在某种程度上帮助我实现了梦想。读着读着它,我甚至感到了一丝忧伤,这是《喀什噶尔》的魅力,也是阅读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