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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0年12月29日 星期三

    还有多少作品流淌着血液

    《 中华读书报 》( 2010年12月29日   15 版)

        ■迟子建(作家)

        读者是牛,图书是草。牛吃了草要反刍,读者读书也不例外。那些清香四溢的草,给人以活力和动力;而发霉的草,则让人反胃。

        怎么辨别出不洁净的草呢?在五光十色的图书市场上,读者选择自己的口粮,要“一看,二嗅,三咀嚼”。看,是看它容貌是否端庄朴素。因为那些缠有花哨腰封和印有高调评语的书,往往是哗众取宠的伪劣产品;嗅,是闻一闻它的气味,大多的书只需读上三两页,便能窥其品质;咀嚼,则是为了避免遗漏好书。有一部分书,可能初读艰涩而越品越有内蕴。

        从《福乐智慧》开始说起吧,这是年初读的书。它是由回鹘语(古代维吾尔语)写成的长诗,诞生于11世纪,作者优素甫。读它等于读一个民族的秘史,触摸这个民族的脉搏。这里面既有对君主的善意进言,也有对人身肉欲的反省,还有关于语言的精辟论述。可以说,它是维吾尔人的《圣经》,气质高贵,如风雪中傲然屹立的雪松,异常华美。它思想的光泽,穿越了漫长时光,依然闪亮。读过《福乐智慧》,再看日本清少纳言的《枕草子》,犹如踏雪赏梅归来,一杯暖茶在握,有一股说不出的慵懒。《枕草子》中对自然风物的描摹,对世事的洞察,别具一格。我们从中窥见了一个宫廷女官,那拘谨中的俏皮和欢欣中的眼泪。面对着“玩耍要趁夜,对面不相识的时候”这样的句子,你怎能不会心一笑呢。《枕草子》是夹在书页中的花朵标本,虽然失却了艳丽之色,幽香还在。

        《动物私密语》是五月我在香港旺角的一家小书店购得的,作者是法国古典作家朱尔·勒纳尔。他描写的蜜蜂、蝴蝶、牛马猪羊、蜥蜴、乌鸦、狗、鸭子甚至蟑螂,充满了哲理和诗意,读之让人忍俊不禁,如他写驴子:“这只驴子踩着公务员似的淡漠小碎步”,他写蚱蜢:“这家伙算是虫类的宪兵吗”,写蜘蛛:“奉了月亮的命令,整晚都在到处贴封条”,读得我常常捧腹大笑!只有热爱生灵和对生活观察细致入微的人,才能写出这样妙趣横生的句子。在我眼里,它是最佳童书,因为它形象生动、启迪心智!在香港,还读了龙应台女士的《目送》。如果说龙应台早期的《野火集》是青春的,那么《目送》就是沧桑的。它们各有各的美。

        每年我都要重读一些喜欢的旧书,今年也不例外。盛夏时节,念着那股难忘的清凉,我又一次走进《在乌苏里莽林中》。那里的山峦、溪流、植物、动物,伴随着德尔苏·乌扎拉这个纯朴善良的猎民的脚步,次第呈现。人与自然的和谐与抗争,原始生活与现代文明的融合与冲突,被一支洗尽铅华的笔,描绘得那么动人。黑泽明根据此书拍摄的电影《德尔苏·乌扎拉》,苍凉忧郁,壮阔深沉,是电影史上的一部史诗。读过它,再重温电影,你能感觉到文字和胶片是有重量的。

        美国作家安妮·普鲁的作品,我是第一次接触。读《近距离:怀俄明故事》和《船讯》时,正是秋天。而安妮·普鲁的作品散发的气韵,与时令是那么的吻合,尖锐丰富,洗练干净。先前我并不知道电影《断背山》,正是根据她的小说改编的。安妮·普鲁是个视野开阔的女作家,她的笔是粗粝的,又是细腻的;她的情感是豪放的,又是婉约的。他笔下的小人物,不管被现实撞得多么头破血流,永远怀抱梦想,尽管那梦想也是悲剧的,如《荒草天涯尽头》里的阿拉丁。不知别人怎么理解这部作品,我是把它当作战争小说看待的。阿拉丁——这个越战归来的失意的老兵,最终驾驶小飞机,坠毁在自家麦田上,他最后一刻还是做了战士。安妮·普鲁的笔实在是犀利啊。

        同样写美国的——不过不是安妮·普鲁的怀俄明乡间,而是声色犬马的好莱坞,同样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那就是意大利著名女记者法拉奇的《好莱坞的七宗罪》。对美国怀有自由梦的文化人,读读这本书,会有醍醐灌顶之感。电影在好莱坞,是一个巨大的产业。那些在水银灯下风光无限的演员,其实是一群被豢养在笼中的“动物”,以丧失个性和健康为代价,不论戏里演绎的是悲剧还是喜剧,在戏外无一例外上演着悲剧。一面是鲜花与掌声,一面却是与他们如影随形的忧郁与失意。看看那些被“异化”了的演员吧:神经质的梦露,蜡像人似的冷面人派克,纵情声色的辛纳特拉,为博得观众眼球不断地以怪诞方式亮相的女演员杰恩。这是一群被利益操纵的人,被金钱放逐的人,他们身披枷锁,甚至不如一名浪迹四海的牛仔或一名农场的挤牛奶的姑娘,来的快活。看这部书,联想起中国的娱乐界现状,你会有似曾相识之感。因为假借艺术之名那股铜臭气,在半个世纪后,在中国疯狂弥漫。类似的作秀甚至变态之举,我们屡见不鲜。

        在我个人的阅读史上,当代刊物是很重要的一个部分。有几本刊物我几乎每期必看,《三联生活周刊》《收获》《读书》和《世界文学》。现在要再加上《人民文学》和《书城》。年终岁尾,这两本刊物都有令人激动的文章出现,《人民文学》中李娟的《羊道·春牧场》,《书城》上陈爽的《可以触摸的战争记忆》,在我眼里是两大亮点。李娟的写作,对于那些深谙小说技巧,但生活日渐匮乏、靠新闻资料来支撑写作的当代作家来说,是一种无言的批评和劝诫。她笔下的世界,生气勃勃,很小很小,又很大很大。李娟有一副天籁般的好嗓子,不过她想有更大的造就,还得练习“发声”技巧。因为生活和思想,是一个作家的双翼,有了它们,才能翱翔于更广阔的天地中。在半岛局势日渐恶化、朝韩战争一触即发的时刻,读《书城》上的《可以触摸的战争记忆》,感慨良多。战争像是一枚硬币,一旦它被当作战争游戏的骰子投掷出去,不管是正义的一方还是非正义的一方,正反两面,都会浸透平民百姓的鲜血。读一读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的士兵散佚的日记片段,你会明白,从人性的角度来说,战争是没有光荣可言的,因为它留下的大都是恐惧和伤痛的回忆。

        最后,我要隆重推荐梁启超先生的《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这种讲义似的书对今天的读者来说,是有阅读障碍的。因为在浮躁的学术环境中,已经很少有人能够倾听智者的声音。这部书,我也是渐渐读进去的。在梁启超笔下,黄梨洲、王船山等影响了中国思想进程的先贤,学养深厚,风骨卓然,每一个人都是一缕不灭的光芒,灼灼照耀着后人。想想当今那些忙于赶场领取红包的批评家们,想想那些充斥在报刊杂志的应景浮夸的“学术”文章,我只能发出一声叹息:我们这个时代,还会出现大学问家吗?王船山有言:“目所不见,非无色也;耳所不闻,非无声也;言所不通,非无义也”,我想也许有真正的勇士,正独自于黑暗中一往无前地跋涉着,预备着在黯淡浑浊的泥沼上,升起一轮蓬勃的思想的太阳。我期待着。

        以上所谈到的书,是2010年我个人阅读史上,与灵魂产生共鸣的。虽然它们题材与体裁不同,但有一点是共同的:这些作品里流淌着血液!在我眼里,每一部书都是一个生命体,著书者如果不能给作品注入丰沛的血液,不管生命的构造多么好,终究是个死物。因为见惯了太多的死物,所以当我看到血流奔涌的书时,忍不住会在夜晚时把它们带到枕畔——那是读书人的好梦之所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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