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很重要的一件事,而且并不会有一个规范的模式告诉你会怎样去开始,回过头来看,许多经历过的事情,“开始”也会往往出乎意料。
有知道我经历的人,知道我插过队,下乡当过知识青年,但看到我的一些简介中说我当过生产队副队长,有人心里嘀咕:“他又不是回乡的青年,城里的学生,下乡能当队长?”我在延安山沟里的村子插队,前年,也就是说,在我离开插队的那个村庄三十五年之后,两位写诗的朋友,陪我一起回那个山村看望当年的房东。他们听说,我离开那村子虽然只回去过一两次,但全村老小,没有不认识叶延滨的。“不可能,现在的年轻人没见过您,怎么认识呢?就说老人吧,三十多年了,还记得当年一个知识青年娃?”我没回答。只说到了再看。汽车在山沟里拐来扭去,还是一条土路,只能过一辆车。到了村头,正是晌午,远远的在地里有两个老汉在锄地。同行的一个朋友,上前去打听我那房东:“水萍家在哪?”一个老汉看了他一眼,没回答他的话,扭头对身旁另一个老汉说:“满库,你看,那不就是延滨回来了吗?”之后的事情可以想见,两位老汉,带我到了水萍的窑洞.老房东与乡亲们的热情,感动得我这位朋友,一个劲地用照相机拍照,又在他自己的博客里把照片全都贴出来,还加了个标题:“叶延滨回家”。
朋友问我:“说说怎么混上队长的?”我笑了,我说了下面这段体会。知识青年到农村,你会说会写会唱,老乡们虽说嘴上夸你,但心里觉得那都是应该的,你不是在城里长大的嘛!夸是夸,但看不上你,他会用又苦又累的农活来证明“你不如我”,“你该听我的”“毛主席说你们是来接受再教育的嘛”。我在下乡以前,曾在一所农村中学里和农村孩子一起生活了两年,我开初在学校里常受欺负,说实在的,乡下孩子欺负从城里“下放”到他们中间的城市孩子,和城市孩子捉弄乡下孩子一样,花样多着呢。我那时学习成绩最好,没用!见识比他们多,也没有用!后来,我能和他人一样打赤脚,一样喝沟里的凉水,一样在劳动课上山去割一捆高过头顶的茅草回到学校,直到这时,我才成了这所乡村中校里同学们的“班头”,我到期末上台领考试第一名的奖状,同学们才用鼓掌代替了以前的嬉笑口哨。这个经验让我懂得农村孩子和他们父母内心的自尊与骄傲,由此,我在村里,干了一年,第二年我在春种的时候,连续干了五天这个村子最重最脏的农活“拿粪”。什么叫“拿粪”?就是在胸前挎一个大筐,筐里盛满人畜的粪肥,跟在使牛犁地的人后面,一边走,一边将粪土和种籽一把又一把地掷进前面刚犁出来的犁沟里。牛在前走,扶犁的人在牛后,拿粪的人跟在扶犁的人之后,成一条联合作业流水线。在这个流水线上,最累的是拿粪的人,负重跟随着牛播种施肥,还要不断跑到地头,将空了的粪筐再装满粪肥,赶紧回身赶上犁地的那头牛。这样一天下来,就将负重行走几十里路。一个村里,能干下这活的不上十个人,都是年轻力壮的男人。我是知识青年中第一个干下这农活的,打这以后,村里人夸我就四个字:“这娃能受!”这个“受”是“受苦”的简略,在当地是“有能力”的意思。这下子你明白了吗?能说,能写,不等于“能受”。也许,这是我在这个村子有别于其它知识青年的一个特点,成了乡亲饭后茶余的故事,让人记住了。
在我经历中,有一次“开始”是最没有准备,开始后却最后圆满结束的事,那就是“步行长征到北京”。那是文化大革命初期,我父亲被报纸点名打成了“黑帮”,我原是学校学生会的头头,变成了“可以教育好的子弟”,不能参加“红卫兵”,也不能坐车串连去北京“接受伟大领袖的接见”。年轻气盛,我毕竟在学校里算是个人物,于是发起了“步行长征毛泽东思想宣传队”,要从四川步行到北京去见毛主席。听了我的鼓动,开始有十几个同学报名参加,做队旗、做袖章、印传单,热火朝天的准备上路。这件事惊动了校方和红卫兵组织,经过他们紧锣密鼓的思想工作,不到半天,只剩下同班的王守智、陶学焱、张云洲这三个人还没有退出我的“长征队”。他们没有退出,只是因为他们还没有加入红卫兵,红卫兵组织还没有找他们谈话。事情紧急,我当天下午,约了这三个同学,聚到就在学校附近的王守智的家中开会,大家商定,马上把旗帜、袖章、传单转移到王守智家,并在他家写好了“告全校师生出发宣言”。当天深夜,我们把“宣言”贴在学校的墙上,四个人背着背包,朝着北京,走上了“长征”之路。这一走,我们走了四个半月,从1966年10月走到了第二年的2月,直到走进北京虎坊桥附近的糖坊胡同废品收购站,收购站的大门上还挂有另一个牌子:串接红卫兵接待站。四个半月的步行,对于我们四个高中学生来说,餐风宿雨,翻山越岭,真可以写一本书。三年前,我回四川,高中同学见面,我们四个人还又在一起照相合影。人生可能这样同行一路,同行了六千七百里路的同伴不多。但说实话,这四个人在高中读书的时候,只是我的同班同学,没有特别的友情,更说不上是“铁哥们”。但就是他们,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选择了与我同行,而且同行六千里路而不分手。我曾经的好朋友,那个时候有的参加了红卫兵,“不能不服从组织”,有的是“家庭出身有问题”,这时候也不敢与我为伍。最后与我一道“开始”的三个同学,在此以前基本上连一次个别谈心都没有。我想过这个问题,有一条原因我想到了,一是他们不是“革命小将”依靠的工农兵子弟,也不是革命打击对象的后代,不受重视也没有家庭不好的包袱,成了可以“自主选择”的人,而且做了选择。但是,今天回想到这一切的时候,我还是有些吃惊。因为,这就像今天经常在一个团队里做的信任游戏,闭上眼向后倒下去,你要相信你的朋友和同事,会伸出手来接往你。是的,这是组成一个团队所需要的基本条件。回头一想,四十多年前那一次“步行长征”组团,我也是闭着眼睛向后倒下去,我怎么也不会想到,我最信赖的朋友,我的平时交往的知己,都在那个时刻,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没有伸出手来,而伸手接住我的是三位几乎没有交往的同学!
有时就是这样,你不知道会怎么“开始”。游戏是游戏,在生活中当你倒下去的时候,谁会接住你,你设想过,但事实也许完全不一样!重要的是,有些时候你也只能相信自己了,相信一定会有人伸出手来,只因为你,你值得让他伸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