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情与无畏

    我最怕穿的一双鞋

    那是一双软牛皮平底黑色的便鞋，鞋底也是黑色，不知是哪种橡胶做的，特别的软，穿上去像是我脚上第二层皮肤，非常舒适，款式又不失庄重。更得意的是，它才花了我9块美金。那是我住美国时，有一次逛一个名牌Outlet的Mall(大卖场)看到的，一试穿就“惊为天人”，而且套句英语俗语“It's a steal．”，表示价钱便宜到不买就对不起自己，所以立刻就窃喜地买了。

    那为什么后来，它变成我最怕穿的一双鞋呢？

    2003年3月，正是北加州乍暖还寒的时候，Freemont(弗莱蒙特)的山丘也正满头绿草，这是一年里难得在春天短暂的绿(其余九个月都被北加州的太阳晒成枯黄)，接到娘家的一通电话，得知家中有些财务危机，所以立刻束装返回台湾，帮忙一起想想办法。后来解决告一段落后，看得出来妈妈还是心情低落。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但她还是打起精神来陪我，做几件我回台湾最喜欢做的事，像是吃她的拿手菜，还有鼎泰丰的小笼包、京兆尹的奶酪、高记的萝卜丝饼、翠林的鸡丝河粉及蔗虾，还有买美国没有、质感较脆的保鲜膜，以及一种蔬菜做的味素。

    有一天，妈随我东奔西跑时，也许是走累了，脚不太舒服，突然注意到我那双黑色便鞋，妈说，看起来挺舒服的。我说是啊，非常舒服，又轻又软，又很得意地把我用9美元买到的事炫耀一番。“妈，你穿穿看。”我说。妈试了一下，匝了匝嘴：“啧，真舒服！”我突然意识到，我当初怎么没想到替妈也买一双呢？妈的脚挑鞋，我不是不知道，老化的风湿性关节炎及灰指甲，让她的脚指头及指甲都扭曲变形，甚至叠在一起，出血、水泡、鸡眼，不一而足，所以，鞋子很不好买。才9块钱，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我窘迫地说：“妈，这是大甩卖的零码鞋，那时应该好像没有你的尺寸，不然也替你买一双。”(其实是在撒谎)，又心虚地加了一句“我回美国再去看看有没有”(其实那双鞋已买了半年多，早该下架了)，快掰不下去时，灵机一动：“妈，这双给你，我再去买一双。”(我行前匆忙，而且是回娘家，不需太多行头，所以就只带一双鞋回台湾)，但妈体贴地说：“不用了，你回台湾这么忙，不用费周章了，我还有别的鞋穿。”当时念头一转，的确待办清单上还有好几件事要办，就做罢了。

    回美国两周后，突然接到妈发生车祸的恶耗。妈被摩托车撞到昏迷不醒，后来清醒后，仍被判为极重度多重障碍的植物人，成日卧床，不要讲走路了，所有的生活起居都已无法自理。后来进步到可以下床坐轮椅，带她出去逛逛时，脚上套双鞋比较正式，我内疚地赶紧拿这双黑色便鞋给她穿，结果不知是不是脑创伤的后遗症，她的脚已经水肿到再也套不上去了！

    我难过地想，当初要是我知道，她那双吃尽苦头的脚，只能再自主的、行动自如地在地上走两个星期的话，我会立刻给她换上这双黑色便鞋，我穿袜子走都成。可是千金难买早知道，人道行善要及时，我说行孝也要及时。之后每看到这双鞋，我就鼻酸，还是八成新，它就静静地躺在鞋柜里积灰尘。

    渐冻人的启示

    最近读了一个美国著名大学教授变成“渐冻人”的故事：《最后十四堂星期二的课》(Tuesdays with Morris)，看了久久不能自已。文中提到在一堂星期二的课，作者问Morris教授回首看此生时，可有何遗憾？他提到了他一个好友，因那人未能在Morris的老婆有重病时问候他们，他一直无法原谅对方，直到对方抱病去世后，他才悔恨不已！

    我不禁自问，妈这一生吃了多少苦头，碰到多少困难，但她都很坚强地克服，也走过来了，不知最大的遗憾是什么呢？要讲遗憾，应该不少，但我想到两件事，也是妈出事后，令我追悔不已的事。一是妈自小离家，流离动荡，中国大陆开放以后，数次返乡探亲，我们这些子女没有一次陪她回去过！二是我妈失散多年的二儿子。

    妈问过我不只一次陪她回去探亲，我也答应过，但我每年都食言而肥。我那时在高科技公司上班，压力很大，一年难得休假时，巴不得好好放松一下，我又喜欢旅游，所以每次都排去不同的地方。我也觉得自己挺孝顺，好几次带妈一起去，我们去过悉尼、加拿大的落基山脉、美国的黄石国家公园等，但就是没陪妈回老家。

    我妈出事后，才悔恨我的自私，一直在做的不过是我愿意做的事，方便带妈就带妈，不方便就免谈。我怎么会不了解，我若能陪她回去，她可以光荣地让亲人看看她有一个孝顺的女儿陪她，长得还可以(不好意思，往自己脸上贴金)，工作的公司也还有些知名度，别人的赞美与欣羡，可以稍稍抚慰她的心，让她觉得一辈子的辛苦不是没有代价！这岂是去一个风景名胜拍几张照片，证明自己到此一游可比拟的？有一种吃素叫方便素，我是行方便孝。孝者“顺”也，顺着妈的心，而不是我的心，个中有深义，一点也不假。

    另一个遗憾是，没能帮妈找回她失散多年的二儿子——卫民生。书中提到的二哥，不是同一个人，事实上，我有一个失散多年的哥哥，他才是排行老二。那时，我爸妈还住在香港，已生了两个儿子，但有对邻居夫妇婚后多年不孕。我妈很喜欢这个二哥，我看他照片也长得很俊俏，那对夫妇也很喜欢他，时常过来抱抱他，逗他玩。后来再也忍不住了，就跟我爸提出说：“老大哥，你已有两个儿子，嫂子又还能再生，就把老二给我们吧！不然我们想儿子都快想疯了！”

    爸爸生性慷慨大方，做人更是四海，居然立刻就答应了，也没征询妈的意见，据说妈哭了许久许久，那对夫妇也答应等民生长大要告诉他这段身世。头几年他们还住隔壁，妈说民生会来玩，喜欢抱我，对我很好；结果后来搬到东南亚，起先还有来信联络，后来就不知去向。再用这对夫妇及民生的名字透过红十字会找时，都没找到，想必都改名换姓了。

    妈出事前几年，还听人说起好像民生回到香港在金融机构上班，但都没有确切消息或联络方式。我也曾答应过妈要在香港报纸登寻人启事，但就像前一个支票，我开了，却从未兑现。有时会梦想能像一些名人一样，上电视节目，动员整个制作群寻找失去联络的恩人、朋友、亲人，来替妈找到民生。虽然不知道妈还能不能认得民生，但总是少一个遗憾吧！我的遗憾！

    （本文摘自《真情与无畏——从女工到Google台港业务总经理》，张成秀著，九州出版社2010年11月第一版，定价：28.8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