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参加毕高修先生的追悼会,他的夫人来可绣女士发给每位一本书,书名叫做《坦荡人生》。这是毕高修先生刚刚出版的新书,油墨清香尚在,可惜他却看不见了。拿着这样一本记录着他自己人生的书,我的心里沉甸甸的。
据说,其名高修,是当年的一位高僧的赐予,说是他的出生乃高人修来的,极尽天风猎猎吹拂下的吉利之意。而此书字字道来的,却并非高僧预测的那样风正一帆悬。其人生跌宕而充满磨难,凄惶感旧,慷慨生哀,读来令人唏嘘,所谓坦荡,只是作者面对这些曲折的一种人生态度而已。
毕先生出身天津的名门望族,他的祖父毕馨斋是天津德隆洋行的中方经理,他的父亲毕基初是抗战时期的著名作家和诗人,在天津当时和曹禺齐名。按说,自幼在天津吉万里毕家公馆长大的他,也曾锦衣玉食,深院豪宅,香车宝马;他成年之前却已家道颓败,又赶上政治风云和社会动荡,家庭的那些辉煌没有带给他什么怀旧的资本,却打上了沉重的枷锁,草枯雪重之时,马蹄未必能轻,重轭却背负在身。偏偏,他自幼喜欢绘画,转而又迷上京戏。在如此的人生背景中,这样完全超拔的艺术和精神的追求,和他现实的生活造成的巨大反差,带给他的人生,必然是旧戏文里唱道的那样:悲欢离合一杯酒,南北东西万里程。
读这本书才了解到,毕先生自童年到壮年的岁月,一直到1978年,他终于从浪迹天涯而重返京城,掀开人生新的一幕,如噩梦初醒一般,苦难才算结束。这一年,毕先生已经37岁。
都说舞台小人生,人生大舞台,做为著名的叶派小生传人,在这样的舞台内外,更是别有滋味,一言难尽。毕先生的这本书不饰雕琢,朴实的叙述,让人生如一条河,缓缓淌来,将流年暗换,把世事说破。几度青春老,千年白日长,无限的沧桑,都融化在流逝的岁月里,更镌刻在他自己的心中。其中,他在外地颠簸流离的辛酸,他对京戏痴心不改的执著,那种身在江湖,心亲鱼鸟的日子和情怀,写来哀婉动人。关键是,他不是将这样的日子写成以前在戏台上常唱的悲悲戚戚的悲剧,而是安贫气全,守时处顺,把它当成了人生字正腔圆的正剧,认真老实地来写。所以,他才能够坦荡地面对并度过了对于一般人而言其实是苦难艰辛的日子。
毕先生最早师从天津的京剧老一辈名家温忠其、郑继先、杜富隆、葛少林、董孟豪和梁桂亭先生。梁桂亭先生曾经是当年天津有名的女小生。以后,毕先生又在北京天坛的城根下和故宫的筒子河前练功吊嗓子的时候,结识了叶盛兰先生,成为了叶先生的私淑弟子。这些近乎传奇的不凡经历刻骨铭心,让他难以忘怀,特别是写和他的老师、朋友,以及前辈艺人如温中其、郑继先、李玉书、叶盛兰、侯喜瑞等人的交往,不仅写出了自己成长艺术之路,也写出了这些艺人鲜为人知的经历,颇为令人心动。伶官传在旧时史部里是专设部门来做的,其价值和意义,可列比王公贵族。尤其是他写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马连良先生和晚年的侯喜瑞先生,格外令人动容。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马连良一连看了三场女老生翠婉茹的戏,一出现代戏《屈原》,两出老戏《未央宫》和《斩韩信》,情不自禁的走到后台,找到翠婉茹,大加赞赏,坦陈意见,相互切磋。事后。马连良收翠婉茹为徒,并为她改名李玉书,与他的干女儿李玉茹同排名前后,视为己出,还送她宝贵的行头,对她说喜欢哪件拿哪件,你随便拿!如此主动提携后进,成为一则梨园佳话,蔼蔼长者,悠悠古风,叹为观止。文革之前,毕先生和李玉书在天津南门外剧场同台演出《群英会》和《借东风》,李先生的诸葛亮,毕先生的周瑜,刚刚唱了各开场,就被命令停演,改演现代戏。为弥补两位合演的夙愿,粉碎四人帮不久,毕先生在苏州京剧团排练《群英会》,请李先生同台圆梦,却阴差阳错失之交臂,不料不久李先生就逝世于天津。世事茫茫,春愁黯黯,命运的演绎,比舞台上还要难料和不测。
侯喜瑞先生经历了文化大革命的抄家、批斗,老伴被红卫兵活活打死,老人带着几个女儿和一个残疾的儿子艰难度日,以及和毕先生相濡以沫的情景,更为朴实感人。特别毕先生写1968年的除夕之夜,他和侯先生这一对患难之中的忘年之交,同居陋室,共同守岁,侯先生亲自炒胡萝卜牛肉,一起看孩子们燃放“老头花”的情景,真的是情真意切。那种苦中作乐,悲欢离合,叠印在戏内戏外,交织着人生命运,而让人心生很多喟叹。
也许是因为刚刚参加完毕先生的追悼会,看这本浸透着毕先生心血并融有毕先生生命的作品,心里更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我想起了曾经悬挂在老北京庆乐老戏园子的戏台两旁的一幅抱柱联:大千秋色在眉头,看遍玉影珠光重游瞻部;十万春花如梦里,记得丁歌甲舞曾醉昆仑。我以为,这幅对联,最能道出这本书的意思,道出作者的心绪,也道出我读后的感想,还有包括毕先生以及他的先师叶盛兰、侯喜瑞等老一辈艺人的跌宕生涯与命运的缩影。
我和毕先生素不相识,只是近年来迷上京剧,对他及老一辈京剧名宿充满敬意。因为年龄比毕先生小,又因为年少时不懂而轻薄京戏,从来没看过毕先生精彩的演出,最是引为憾事。追悼会归来读罢毕先生的新书,写成一首打油诗,表达我的心意——
酒熟人醉树正秋,
水逝山别送高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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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家书画韵一楼。
春和梦作来可绣,
冬入魂追去也舟。
落木萧萧君莫叹,
随风已上九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