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纬度地区的春天好像舞台布景,是完整呈现的。在一番暗中的酝酿与忙碌之后,某一时刻,大幕拉开,已经换了一个世界,人们不由得“啊”了一声,一时间简直回不过神来。
《战争与和平》中关于老橡树的著名段落就是从这样一个忽然降临的春日开始的。在奥兹特里茨战场上陷入虚无主义的31岁的安德烈公爵,又在妻子的死亡中再次印证了人生无常及无意义的荒诞,这一日在路上,他猝不及防地被春天撞了一下腰:
仆人彼得对车夫说了句什么,车夫表示同意。可是,看来彼得觉得车夫的同意还不够,他在驭者座上向老爷转过身来。
“大人,多么畅快呀!”他说,恭敬地微笑着。
“什么?”
“畅快,大人。”
“他说什么?”安德烈公爵想道。“对啦,一定是说春天,”他一面想,一面往四外瞧看,“可不是嘛,全都绿了?多么快呀!桦树、稠李、赤杨,全都绿了?”
我猜这里说的“畅快”一词,在俄文中大概是“欢喜”、“开心”。
为了抗拒生之欢愉,公爵引老橡树为同盟军,你看,它丑陋顽固,不为所动,全不理睬年轻的世界的喧哗。“我不相信你们那些希望和欺骗,让年轻人再去上当吧。”它说。
可是老橡树和安德烈公爵的内心都还没有枯槁,他们终于无法抵抗节令的呼唤,缴械投降了。一个半月以后,老橡树再次新叶怒发,翠阴如盖,而安德烈公爵也在听到少女娜达莎“想飞”的心声之后,开始了他人生中的下一个轮回。
“不,才活了三十一个年头,并不能就算完结。”安德烈公爵坚决果断地说。他决定赋予他的新生以这样的意义:“我不应当只为我个人而活着,不要把我的生活弄得和大家的生活毫无关系,而是要我的生活影响所有的人,所有的人都和我一起生活!”
正如人在某个年龄一定要对人生的意义发出质询,一种文明在其走向成熟和高境界的当口,也一定有些人开始为生命与世界的根本问题伤脑筋。人类出现在大地上的理由和使命是什么,人生究竟有无意义,或意义何在,这一类问题的答案明知渺不可寻,却不得不想,不得不给出哪怕相对的解释,以使得生命的周而复始显得合情合理、有章可循。在托尔斯泰看来,这是勉为其难,是“和大家在一起”的爱,是“不以暴力抗恶”的托尔斯泰主义,然而终于不得要领,又不肯妥协。在一个漫天风雪的日子,这大胡子老头决定不再等待老橡树的下一春,孤身出走,奔赴子虚乌有之所。
此事发生之前两千四五百年,另一个被称为“子”的老头也是奔波于途,曾畏于匡,在陈绝粮。不过他明智地将自己与世界交付“天命”,带着几分悲壮和几分狡黠,自嘲为“知其不可而为之”主义者。
有一天,那一定是个闲暇安定的日子,老头跟他的追随者们闲聊。当老师和师兄们谈论人生志向时,年轻的曾皙在一旁鼓瑟,并无言语,直到被老师点名,才说出了自己渺小的春游计划:
“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古人大概没有那么多衣服,穿新衣也算一件大事。当厚重的冬装终于脱下,换上春衣,而且是刚做好的新衣服,就像长出新叶的植物,该有种生命重新勃发的感觉吧。这之前等待的时间真够长的,要一直等到春夏之交,北方的老橡树都已回春的月份,在沂河边,也终于可以下河洗澡了。在那样一个晴和的天气去春游,好像是一个春天的仪式:一年中第一次下河,感受清凉的水,游够了,爬上高台散开长发,太阳很好,头发干得快,继续散着,为的让春风在头发的间隙尽量多盘桓一阵。当然了,喉咙也正好顺便舒展一下。
孔子对此计划分外欣赏,嚷着同去,而对大弟子们的远大志向则哂笑之。这时此老显得玩世不恭,好像颇专注当下,游戏人间。但是请问,是谁说的“朝闻道,夕死可矣”?
那是“任重道远”的途中风景吗?还是“克己复礼”功课中的偷懒小憩?抑或此中已经透露了对于世界与人生大问题的终极答案的消息?也许现在他老人家已经“知道”,所谓“道”就是“在路上”,至少他这一辈子也只能在路上度过了。
认死理的托尔斯泰,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孔子,不过各言其志,他们的“道”,同或不同,一旦开始,便都在大地上无限延展,有时交错,有时重合,有时分途,他们只提供出发点,然后就是永远的“在路上”,连个体生命的终结都无法让他们止步。
后来中国人讲究踏青,现在叫做春游,扶老携幼,不止冠者和书童。在北京漫长的冬季之后,一个周末,为自己所不太理解的激素变化所驱使,人们忽然觉得出走的愿望积蓄得那么久、那么足。于是春游爆发了,通往郊外的公路出现了严重的塞车。沐浴的余裕是没有的,但我们尽可以照相而归,野餐而归,呼叫跳踉而归,打扑克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