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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0年10月27日 星期三

    留心作家的行迹(上)

    张炜 《 中华读书报 》( 2010年10月27日   03 版)

        任何一个勤奋的写作者,也会是一个嗜读的人,满怀着对杰作、对杰出作家的敬仰之情一路走过来。关于阅读,会有一些激动人心的记忆。就这样,我们通过作品,对一位作家越来越熟悉,以至于觉得十八十九世纪的大师们就像活在同一座城市里似的。有时还会产生一种幻觉,觉得他们写出了那么多伟大的作品,塑造了那么多让人难以忘怀的人物,思想是那样的博大,充满激情的诉说犹在耳边——怎么可能就这样离开,就这样离我们远去了呢?有时候出差或旅行,有意无意地踏入他们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来到一些留下了他们痕迹的场所,比如说他们的故居、他们工作过的地方,立刻就变得屏息静气,蹑手蹑脚了——一厅一室、一件用具,都要忍不住细细地看,或者去抚摸一下……总觉得他们刚刚离去,这里分明还留有他们的体温和气息。

        总之觉得一些伟大的人物,很难从我们人世间彻底消失,他们仍然留了下来,在凝视我们,在关注我们的生活。

        有一年秋天到蓬莱阁,第一次看到了阁上有个石刻诗碑,上面刻了苏东坡登阁时留下的手书:一开始写得比较谨慎,渐渐的,那种流畅与自由就出来了……苏东坡是我们心仪的中国作家,是最令人入迷的"屈李杜苏"中的一位。这儿仅仅有一个诗碑,可是它果真刻录了一位伟大人物的行迹,这个人离开我们长达九百多年了。由此寻访,会了解一些苏东坡在胶东半岛的事迹。他在胶东生活得时间很短,但还是做了一些有益于民生的事情。这是一个追求完美、一生不得安宁的人物,每到一地都会有所作为。苏东坡后来到过杭州,修了著名的"苏堤"。他去的最远的地方,是当时极为荒凉的海南岛。

        终于有机会到眉山,看了苏东坡的故居,那里可是他的出生地。怎样神奇的地理山川才能孕育出这样的一个人,接近眉山,让人压住心底的一个个感叹。徘徊在大文豪的故宅里,看过老宅和古井,觉得处处不可言说,最熟悉最陌生,那是因为梦中来到他的故乡很多次了。这一切当然是因为阅读――开始读文字和情节,最后感受的只是一个人了,这就是作家本人,他越来越突出、越来越靠近,就在我们身边了。

        从地理的角度看,离我更近的一个人是《聊斋志异》的作者蒲松龄。他是山东临淄人,那儿更早的时候是齐国古都。从小听了那么多狐仙的故事,不知道这些故事有多少是来自他的手中、有多少是当地原来就有的。最早读的《聊斋志异》是开本很小的木刻本,一直读到现在的各种版本。书中的内容简直太熟悉了,因为它跟我们自小经历的环境、跟那种生活氛围非常吻合。说狐讲仙这些事情在胶东一带太多了,我们终于相信它们就是土地的原产,不过是由蒲老先生将它们记下来了。崂山上清宫那儿有一个边厢,很多人在那儿烧香烧纸。这个阴暗的小屋据说就是蒲松龄当年写作的地方。

        在我眼中,这个阴暗潮湿的地方正合一种文气。我们宁可相信,那种恍惚的道家气息与《聊斋》是一致的。作家与书的气质总是统一的,今天看来,蒲松龄一定来过崂山,在这里有过长久的留连。读他的书,觉得他不是某一类作家那种阳光和明亮,不是那种感觉,而是一种幽暗阴隐的神秘。

        由崂山到蒲家庄,那里有他的故居:地上铺着青砖,泛着湿气。中国传统的乡间建筑采光不好,有些暗。小屋里有一个大幅的挂像,上面的老人长须飘飘,穿着官服——是他一生讨厌的那种仕人打扮。这让人想起一些文学通论,那里面谈到《聊斋志异》和蒲松龄,总说他写鬼写妖“高人一等”,说他刺贪刺虐“入骨三分”。其实是赋予了很多阶级和社会的意义。但是如果以一个胶东人的眼光,以一个读者和作者的感受来说,觉得并非如此。相反,会觉得他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兴趣写作,就是说他当时很喜欢这一类故事,并没有想那么多。对社会的牢骚固然有,那种愤愤不平之气文字里都有,但更多的还是趣味,是记录的兴致。他对于齐地风情、民俗传说的忠实书写才是主要的。有人认为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哺育了胶东的文化,但似乎也可以说是反过来的――是胶东的那种文化传统哺育了蒲松龄。我们常常会过多地从社会学的角度去分析作家和作品,这就难以放松,不能作为一个很自然的生命去面对它们,也就不能好好地欣赏了。其实只有朴实了自由了,才能更真实地贴近一个作家,理解作品的生命底色。

        到了美国波士顿的剑桥,不远处就是康科德小镇,那里是有名的自然生态作家梭罗生活的地方,也是爱默生的居地。那儿离声名远播的瓦尔登湖非常近——急于赶到瓦尔登湖边,就因为很早看过徐迟先生译的这部名作。我曾经想象,梭罗这个人为什么有这样大的勇气,一个哈佛大学毕业生,却要告别了城市文明、告别了优越的物质生活,一个人到荒野老林里过?他在那里开荒种地,与世隔绝,感悟人生,并将这一切做了详细的记录,写成那部特别有名的人生启示录、自然生态文学的创始之作《瓦尔登湖》。他具体踏实地考察了一个人究竟应该从自然中索取多少,才算是一种合理的生活。他思考了很多形而上的问题。

        不过,只有亲自踏上湖边,才能更好地感受那个人和那本书。瓦尔登湖漂亮极了,周边是密林,湖水清澈,一到秋天松林里还闪着一片片红叶。梭罗当年就在离湖边不远处搭了幢小木屋,除了钓鱼,还在林子里垦了一小片地。这在现代人看来,算是神仙岁月。小木屋离镇子也就是半小时的路,他要经常去爱默生家——那是他的文学老师,去那里谈天和吃饭,临走还要挟上一些吃的用的东西回小木屋。爱默生的故居在那个小镇上,如今也是一个重要的文化景点了。

        梭罗的小木屋当然早就朽坏了,现在的一幢是后人依照原样恢复的,里面有一张小床一把椅子,还有一束野花,外面是他一个雕塑:伸着手,好像正在跟行人辩论。因为这个人是一个多少有些怪异的、好辩的人。

        他最著名的著作除了《瓦尔登湖》之外,还有《论公民的不服从》——那是他结束了一年左右的林中生活回到镇上之后的事情。因为他没有像镇上居民一样按时缴税,就被关了起来。放出时,他当众宣读了一篇东西,也就是这篇文章。其中说:“我认为,我们必须首先做人,其后才是臣民。”还说:“我有权承担的唯一任务,是不论何时都从事我认为是正义的事业”。可见这是一位倔强的人。他这个著名的“不服从”的理论,曾被印度的甘地反抗英国人的统治时引用过,现在已经成为经典名言。

        爱默生的住处是一幢白色的两层楼房,生前曾经因为一场大火烧毁过,镇上的人出于对作家的爱和怜惜,自愿出钱帮忙,又照原样重新盖了起来。爱默生在文学史上被称为“超验主义作家”,我们许多人今天已经不知道这个“超验主义”是怎么回事了。爱默生是一个严谨的写作者,在美国算得上一位老派作家了。当年,他除了写作还要做大量演讲。这和我们今天的作家有点不一样,那时的作家很重视演讲,就像伏案创作一样认真。爱默生不仅演讲,而且还要分“系列”,有“冬季系列演讲”、“春季系列演讲”等等,一讲就是几十场。

        类似的演讲者还有马克·吐温。他曾经有过经营实业的失误,把稿费投在自己并不太懂的事项上,结果赔了很多钱,最后不是用写作,而是用全国巡回演讲的收入填补了亏空。作家的演讲要面对听众,是一种思想和艺术的直接发声,这是一个多好的传统。

        其实一个作家劳作一生,最后完成的一个最重要的人物就是作家自己——他没有办法在所有著作中将自己掩藏起来。所以我们看一本小说,一部文学著作,都会感觉到这个作家的存在。他的一生给人物画廊里留下了那么多不可磨灭的人物形象,可是最后“塑造”的一个“人物”却无处不在,这就是作家本人。他的所有文字只是记录着一个生命的全过程,是这个生命在人世间留下的所有痕迹。在这些字里行间,作家的个人气质、灵魂、形貌和嗜好,都要无一遗漏地被镌刻下来。从这些文字符号中,哪怕是一个迟钝的阅读者,也会感受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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