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窗夜静开书卷

    顷承朋友赠书一册，曰《三平斋夜语》，为致友短信之结集，著者九思。我不近书已经有日了，盖因流行诸书多沾浮、空二字。每每购得，怀渴而披，旋即大失所望，篇幅动辄洋洋数十万言，掩卷而思，则无一言留诸脑际。上过若干次当，便戒了逛书店的癖好。及《夜语》到手，随意一翻，冥冥中便至“读书三境”一节，九思议论读书之苦、乐、尽三境，寥寥数语，大涵意味。页末以“气韵含藏有真味，读书尽境简为高”两句为结，这个“简”字，不正是我久违而欲说无辞的境界吗？

    汤一介先生在序言中总结全书为一个“诚”字。而我读《夜语》，则对一个“简”字小有心得。先是文字简短，因为是短信，故各条长者不过百余字，均以明清随笔、唐宋诗句等为引，简单生发自身的感悟，绝不啰嗦，而正是这简简单单的文字，可让读者用最短的时间汲取养性修身的养分。

    次是哲理简允，像“善学者尽其理，善行者究其难”（《读与行》）、“人本是人，不必刻意去做人；世本是世，无须精心去处世”（《随意》）、“从大处着眼，从小处着手；从要处着力，从乱处着刀”（《处处有着》），等等，或说这些道理是“人人心中所有”，但能提炼精辟，又付诸至简无饰的笔触，则非修炼久之者所可运斤。

    三是性情简朴，有些话，诸如“长持重以养身，贵平常以养心”（《养生之道》）、“腹中有书，身外无嗔”（《万卷书》）、“适度为美，过度为鄙。适度为福，过度为祸”（《适度》），看似“老生常谈”，我等心中也许时而冒出一句半句，却以过于“寻常”而羞于出口，九思却常以短信形式大方地与朋友分享，这中间或可窥出其人性情之质朴。

    改革开放的初旨，不外欲达“仓廪实”。尔来三十年，社会渐渐富足，精神则欠同步。而今日所提倡之“人的全面发展”，首应涵盖的是精神的丰富、心灵的健康。时下流行“心灵鸡汤”，此词貌俗而内雅。在物欲的红尘中，人们有些茫然，而《夜话》这类的书籍恰对其症。我将网络作书籍、自手机获信息已有时日，每日匆匆而不知忙的什么，这大概很能说明我与朋辈心灵苍白的亚健康状态。无怪《夜语》在手，其《怡情悦性》、《感时怀往》、《思哲悟真》诸章最能醉我。

    而今人们生活节奏快而跳跃，就阅读而言，体系严密的鸿篇巨制不及为人消化，倒是语录一类颇能合拍。《夜语》各段征引文献，自唐宋至明清，忽往圣忽今贤，颇具“跳跃”姿态，正文也随之起舞。如《多疑必败》条，以清代汪辉祖《学治续说》引起，末以宋代邵雍《疑信吟》为结，一近一远，一首一尾，夹以“疑心则对镜如影，心不可定。疑虑则情境如幻，虑不可远。疑难则困境如山，难不可克。疑惧则危境如渊，惧不可前。疑上则处境如壑，识不可共。疑下则入境如关，令不可行”数句，活脱脱将“疑”这个心态剖析出来，连词句本身都带了一种跳动而悦人的韵律。似这样信手拈来地糅合故事今情，非腹有万卷又不厌琢磨者焉能驾驭？

    友人中不乏浮梁买茶而未失书生本色者、以笔为枪而童趣犹存者，及焦琴铿尔又时发激扬指点江山者，却无居庙堂之高而不忘江湖、刻刻以修身为念者。据朋友讲，九思身在仕途，多引文人学者为朋，却又不以真名面世，而以九思为笔名。乃至《夜语》腰封上有“神秘作者”等语，学者南怀瑾、汤一介有“大有可观”、“相见恨晚”等赞，我想，这绝非出版社心血来潮的策划，而是的的确确的实情。我于此书手不能释，大概也是被这“神秘”引入胜境的吧？

    著、读、悟乃围绕于书不可或缺、相辅相成的三环节，废一则不能称好书。著书者，必以心铭，写的是真念头、真性情，然后恣意奋笔，淋漓痛快；读书者，须有铺垫，不单是丰富的人生阅历，还须有丰富的喜怅哀悲支撑的立体胸怀；而悟之一节，是读者与著者心灵的碰撞，此节则不分时空、无论主客。由此看，《夜语》非为“畅销排行榜”上之名次，而是专为圆满一个著、读、悟的三环节而准备的。唐人有句云“”，大概是欲表现读书人的潇洒，而此刻，我手捧《夜语》，心头也不由得生出些这样的感觉。

    九思笔风清灵，悟人悟世可达化境，我实在不敢妄赞。应有的情形是：夜阑凭灯，将身心一洗而空，捧读至渐忘何所在，即暑溽不耐，也如坐秋风，读至会心处，忘情击节，便觉足矣，此外再加一语便属赘言。然老友命题，情实难却，只好勉提秃笔。所可慰的是，以上诸字也是尽发于心。要之，浮躁得牙慧，宁静出智慧。宁静状态下写出的，必于宁静状态下读，方不负字字珠玑、行间清气。

    《三平斋夜语》，九思著，北京出版社2010年1月，3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