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用先生走了,但我始终不觉得他不在了。提起范用,我首先想起的是他与书的关系。他的一生,实际上就是“”——多年前他为俄国作家绥青的书确定的书名,成为他一生最好的写照。他是一个十足的书迷,终生为书籍,连少年时的梦想都是与书长相为伴。他为此而生活着,工作着,更为此而思索不尽,探求不已,奋斗不止。
更多的读书人,并未亲自阅读到他的作品,但提起他为之倾注心力的《读书》杂志,提及由他主持出版的《随想录》、《傅雷家书》等在三联书店出版史上里程碑意义的好书,谁都不会感到陌生。为此,早在1980年代,就有人说他是个无名英雄,这种不计名利的精神,就是范用的风格。
范用在他的书业生涯中,一直将为读者物色好书、出版好书作为自己的分内事。当一本好的书稿被他发现时,除了想方设法得到作者的授权外(出版社之间的抢稿风潮历来没有减弱过),他首先想到的是如何使这本书最美地呈现在读者面前。他说:“读者不但希望买到好书,而且要求买到装帧好的书,应当受到出版社的重视。出版社的特点,也得力求从书籍装帧上体现。”他是这样重视读者的感受,他是这样注重出版社的品牌。每有一本书经由他的手,他总是把自己对于装帧设计的构思与作者、与美编沟通,许多时候更是直接承当美编的角色,亲自执笔画封面,划版式,其对书籍的热爱体现于对装帧设计的一丝不苟。
范用的书籍装帧设计理念不仅在于美术要素淋漓尽致的发挥,更在于美术要素服务于图书内容的基本准则。他的书籍装帧,永远不会脱离书籍而单独存在,在他的书籍出版实践中,装帧设计也是图书个性的一部分。为着这样的图书个性,他既可以坚守传统,也可以打破固有模式,为书籍设计选择最合适的衣装。他在给秀州书局的信中这样说:“当年三联书店出版的书话集,在装帧上是用了一点心的。书话集总得有书卷气,这十来本书话集,避免用一个面孔,连丛书名都不用,只是从内封面可以看出是一套书。”这与当今许多丛书一味追求所谓的整齐划一而不考虑图书本身的独立美感是不一样的。
为了使经手的书出得漂亮,他常常打破固有的设计理念,有的图书装帧“比较大胆,甚至出格”。他为赵家璧的回忆录《编辑忆旧》设计的封面,以一幅“播种者”的线描画,画的线条用粉红色,书名和作者署名用白字,不印出版社名称和标记。这样的设计在文革结束不久的1984年,还是一桩新奇的图书设计案例。但至今这个封面受人喜爱的程度,仍然是许多后来的图书装帧所难以媲美。
范用的图书装帧所以能够达到较好的造诣,取得较好的效果,和他长期以来在出版行业受到的熏陶和磨练不无关系。他从1938年为读书生活出版社出版的唐文粹、陆静山、杭苇合著的《抗战小学教育》设计封面开始,继而为周立波在读书生活出版社出版的名著《晋察冀边区印象记》中的两幅图书手写说明文字,后来又为李公朴先生编的《社会大学》编辑排印和设计封面,其在早期就具备了较熟练的图书设计功夫。由于从小服务于出版社,而且长期过从于出版界名流,他对传统图书业的装帧设计自然十分熟悉,对图书装帧的优秀传统自然也继承得最到位。巴金《随想录》由范用亲自组织出版,他曾考虑采用巴金在三四十年代办出版社时使用的丛书的装帧设计风格。这本珍贵的书,范用为之设计了一个封面和一个包封。内文版式疏朗,版心小,天头大,看上去赏心悦目,使巴金先生很满意。巴金先生在1983年3月9日情不自禁地致信范用:“《随想录》能够出合订本,合订本能够印得这样漂亮,我得感谢你和秀玉同志。说真话,我拿到这本书已经很满意了。真是第一流的纸张,第一流的装帧,是你们用辉煌的灯火把我这部多灾多难的小著引进‘文明’书市的。”这本第一流的书的装帧书影,被范用收在他的书衣自选集的第一篇。
范用喜爱装帧到了极致,连罗炳辉将军在离开武汉到皖南新四军以后都还给范用寄过油印的新四军报纸,以助其研究探索图书出版及装帧设计。他对好的书籍装帧的追求让人感怀。他的书籍装帧艺术,不仅考虑书封的美,更考虑到封面、封底、扉页、勒口、插图、版心、天头地脚、字体、字号、用纸、印刷等等要素,考虑到书籍是一个整体,书籍装帧艺术的各个要素不能相互割裂。他在看到香港出版的《书比人长寿》后,以之与中国大陆出版的《文坛忆旧录》相比较。他在1991年7月26日不无伤感地致信两书的作者赵家璧先生:“比起香港出版的《书比人长寿》,纸张、装订都差得太远,尤其是铜版插页。我最不可理解的是,内地的插图印刷为何如此落后,与30年代相比几乎毫无进步,甚至倒退。一生想看到印装精致的图书,自己也做不到,泄气得很。”他给赵家璧先生的多封书信都谈到书籍的装帧问题,他尤其讲到:“几本有关书的书,我都希望弄得漂亮一些。”赵家璧为范用对出版业的贡献有很高的赞誉,他认为做出版就应当对行内事务样样精通,现今够得上称为“出版家”的,也就此一人了。
范用藏有很多花笺,都不舍得用,留着做设计。他也有着很多朋友,这些朋友常常与他把酒聊天,成为他在图书装帧设计事业上的挚友。他向他们学习,也与他们合作,读书、生活、写作、出版,在范用永远是一种美的享受,是对他素所喜爱的读书出版事业的一种礼赞。他为自己的两种小书取名“泥土·脚印”和“我爱穆源”,他活在他的朴素与可爱里,他也永远活在一片不老的童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