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溜冰旧事

    ■骆以军

    一九八〇年代的时候，台湾突然很流行滑冰，到处都开起了冰宫。台北的冰宫通常是开在百货公司里的一层，地面上装一种大型冷冻管，类似冰箱冷冻室的冷冻管，把整个地面冻结成冰面。那个年代世界上没有网络，没有网吧这些东西，青少年没地方鬼混，所以冰宫通常会有我们这种不良少年。

    冰宫是一个封闭空间，我们会花一点钱租冰靴。因为冰靴来来去去太多人穿，其实都很臭，湿湿烂烂的。我们换上冰靴，把自己的鞋放在鞋柜里。有时候，我们溜完冰回去发现鞋子被人家穿走了，于是我们就去拿别人的鞋子穿着，那时我过的就是这样乱七八糟的日子。

    因为我们混这个冰宫混了蛮长一段时间，溜冰技术比偶尔来玩的孩子们熟练，所以我们就很嚣张，在冰池上呼啸而过，在人群中飞快穿梭。有的人还故意耍帅，叼根烟在里面冲，把冰面上的冰碴溅到女孩身上，看她们吓得尖叫。

    冰宫放的音乐通常是迈克尔·杰克逊的舞曲，灯光是粗陋的舞台灯。可是每天固定在下午五点的时候，音乐就变成《天鹅湖》这样的古典乐，灯光也会变，不再是舞台灯光，而是变成镭射灯光和闪光灯。我们这几个本来很放肆的流氓，只能滑到池边靠着栏杆，很不开心。因为冰团要开始训练了。

    这个冰团有七八个人，只有一个男生。他们好似天鹅飞行，降落到这个湖泊，让我们这些烂鸭子只能靠到一边。他们开始做那些远超出我们的水平的动作，像我们在电视上看到的花样滑冰比赛那样，腿轻轻地一踢，就非常优雅地滑动起来。这里面最厉害的是那个男生，他会一开始就做出连环的二转跳。做二转跳时，他会蹲下来，像打陀螺那样，腿拉伸举到头顶旋转。我们就像那种赖皮，齐齐抽烟，心生嫉妒。

    有一天，一个中年人跑来跟我讲，他是这冰团的教练。他说他观察我们这一群小混混很久了，他觉得我跟我那些朋友不一样。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会这样讲，也许他跟每个人都这么讲。他说我们溜冰的方式都是错的，他建议我可以跟他买一双初级的花式溜冰专用溜冰靴，六千多块台币。他还说他愿意教我花式溜冰的基础动作。我回家跟我母亲要钱，现在回想起来，那段时期家里其实没有钱了，但我母亲想，学溜冰总比继续和流氓混在一起好。她真的拿出六千多块给我。

    那是一个非常枯燥的训练过程。冰宫每天晚上九点半关门，我大概是八点半买票进去，那个时候大家都回家了，整个冰池里没有其他人，我就一个人照着教练教我的基本动作：屁股翘起来蹬大腿，两手往外张开，摆出莲花指。我绝对不敢给我哥们儿看到我做出这种动作。

    有一天，整个冰池里只剩下我一个人，灯光白亮，冰池空旷。我试着溜起来的时候突然发觉，练了一个多月的基本动作后，确实享受到跟以前那种流氓式溜法不一样的感觉，以前那种看起来大幅度挥舞地跑动，速度并不快。现在我突然很像冬季奥运会的溜冰选手，只是轻轻一滑，就可以在冰面上非常快速地滑动，御风而行，轻盈而优雅。

    我在做这些动作的时候，突然发觉冰团里的小王子两只手插在胸前，看着我做这一切。看了看之后他就下来了，我带着弱者面对强者的自觉躲到一边，他像在比赛一样，做出高难度的、美不可言的动作，我站在旁边看着，整个人都看呆了。他在冰池上不断地飞旋，最终他动作做完，停下来，慢吞吞地走到冰池边，很害羞的样子。我非常滑稽地鼓起掌来。

    那个时候，台北市百货公司开了十几家冰宫，青少年在里交朋友，甚至成为男生约打架的地点。过了两年，突然之间，这些冰宫像变魔术一样全部消失了，全部倒闭了。所以我也不知道当年那个拥有神一般溜冰技艺的男生，后来去哪儿了？

    三十年后，我在香港一所大学驻校三个月。梅雨时节，我身体非常酸痛，去旺角按摩。按摩阿姨是从大陆过来的，大概觉得我是难得的会讲普通话的客人，特别聊得来，所以她一边帮我按摩，一边和我聊天。她说她是从东北到香港来打工的，我非常兴奋，说你从东北来的，你应该很会溜冰。她说，我们东北人当然很会溜冰，我走路都走不稳的时候，我哥哥他们拿两根铁条放在冰面上，铁条上放一块木板，把我扔在木板上，就会滑冰了。

    后来，我在所属大学旁边的一个商场里，发现有一个冰池，它跟我记忆里青少年时台湾的那种冰宫不一样，台湾的冰宫很像脏旧的马戏团，而香港的冰池是一个明亮高雅的空间，灯光很恬静，旁边还有咖啡屋和酒吧。我趴在栏杆旁边，看着香港女孩溜冰。她们穿着正式的冰舞服，漂亮的白色溜冰靴，动作优雅。我那时候有种冲动想去租一双靴子，我已经三十年没溜了，但是如今五十岁的我已经是一个胖子，我很怕我穿上溜冰靴，一踩上去，整个冰面就裂开了，所以我还是不敢。但是在那个礼拜，我每天都会到商场里，在冰池旁边去看那些天鹅般的美少女。

    有一天，我正在那里看的时候，突然看到一个穿着绛紫色衣服的大姐，她的动作笨拙，跌跌撞撞地冲到冰池上，跟冰池上那些穿着优雅的芭蕾服的香港女孩很不一样。我没有骗你们，她就是我在按摩店遇到的那个东北的按摩阿姨。她上去以后，“唰”的一声就开始溜起来，她的技术非常好，可是她没有受过专业训练，所以动作很不美。这些本来很像白天鹅的香港少女们纷纷花容失色地让开了，剩下紫衣服的东北阿姨，在冰面上，她真的做出跳跃两圈的动作，她快速地溜动，最后做出旋转的动作。

    （《故事便利店》河南文艺出版社2021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