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酷”绘本艺术家

    不久前，汤米·温格尔先生去世，童书界一位传奇人物谢世。2月8日，我刚收到一本他的新书，叫《不要给妈妈吻》，封面上一只气鼓鼓的小肥猫非常可爱，但翻开一看，小肥猫简直劣迹斑斑：不肯刷牙、上课打架、携带弹弓，还在学校里抽雪茄，想尽各种方法躲避妈妈的吻。我犹豫了半天，要不要读给孩子听呢？

    温格尔先生大概不会关心一个母亲的多愁善感。他有一句很著名的话，大意是“我的人生是一则童话，带着所有的恶魔”。他最好的几本童书，比如《三个强盗》《月亮先生》《泰迪熊多多的人间奇遇记》都涉及人心中的暴力、丑陋和恐怖，而且这些黑暗元素都是他有意为之的，是刻意要在孩子的心中种下恐惧。他认为这是一种类似于“种牛痘”的过程，孩子要被暴露在恐惧中，才能学会如何克服恐惧。这是他的经验之谈。

    1931年，温格尔出生于法国阿尔萨斯的斯特拉斯堡，那里位于德法交界，常年战乱。“二战”爆发后，阿尔萨斯被纳粹德国占领。纳粹、战争，加上父亲的早逝，他的童年充满了动荡、分裂和恐惧的创伤经验。在纳粹占领期间，在街头用法语彼此问候一句都会招来杀身之祸；战争结束之后，他们法语里的德语腔又被视为纳粹走狗的标志。德国人焚烧法语书，法国人又来销毁歌德和席勒。在那个荒谬的时代里，一个孩子唯一的生存之道就是迅速长大，掌握基本生存技能，活下去。画画是他应对这一切灾难的唯一工具，是武器，也是避难所。

    战争结束后，温格尔曾短暂的加入法国骆驼骑兵营，第二年就因病退伍。后来，他考入阿尔萨斯的一个装饰艺术学校，之后又在欧洲游历了一段时间。1956年，带着对艺术和爵士乐的向往，25岁的他只身来到纽约。当时正是美国杂志插画的黄金时期，他的才能迅速得到了赏识。当时，他还随身带着一本儿童绘本的手稿，讲的是一只小猪和它家人的冒险故事，它们被屠夫抓住，关了起来。纽约的出版经纪人告诉他，这种可怕的故事在美国没有人会出版，除了一个人。于是，他去见了当时纽约最著名的童书女编辑厄苏拉·诺德斯特姆。不久，他的第一本绘本《梅隆斯去飞翔》出版。

    从1960年到1970年，他最重要的几部绘本都是在这个阶段出版的，这些书与当时美国童书界的主流风格完全不同。简洁的语言，强烈的视觉风格，故事里经常出现暴力、绑架、死亡，毫无禁忌，但又带着法国人特有的优雅、浪漫与古怪的幽默感。他有非常明确的观点和立场，认为要尊重孩子，反对用简单的词语来打发孩子，比如花、树、枪，当你可以告诉他们“雏菊”“勿忘我”的时候，为什么要用一个“花”字来打发？每一个词都是一首诗，就像《三个强盗》里那把“散弹枪”。他厌恶当时美国童书界对童年的浪漫化和感伤情绪，“总是给孩子看小兔子、蓝天、白云之类看似无害的东西”，他乐此不疲地在图画里加入各种古怪的细节，只有孩子才能理解，也只有孩子才引以为乐的恶作剧。

    90年代，温格尔创作了《泰迪熊多多人间奇遇记》，以一只玩具泰迪熊的视角讲述那场战争带给人们的浩劫和伤痛。那是一本自传性的作品。

    “每个人都说，不，不，你不能跟孩子讲这些。但是我见过战争，我见过一切。我知道站在莱茵河对岸德国人的最后一座桥头堡上是什么感觉，我知道三个月没水没电的生活是什么样子，我知道一个盖世太保叫你名字的时候是什么感觉。你还有什么别的更好的方法能让今天的孩子了解这一切？”

    温格尔对当时美国童书界的影响是巨大的。美国插画家桑达克曾说，没有人是原创的，每个人都受到温格尔的影响。“我是一个自我成才的疯子，但不像汤米那么疯，也没他那么伟大。他不设任何防线，也没有半点尊重。他砸碎门，敲碎窗户，四处树敌，而且浑然不觉——谁在乎？因此，他没有得到他应得的礼遇，他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尽管他对整整一代人来说都是大师。”

    （《三联生活周刊》2019年第8期 陈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