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青”的婚事

    ■聂震宁

    长乐城里有一个姑娘叫作“上海青”。“上海青”原名尚晓青，不晓得从几时起，被人叫成“上海青”这么一种蔬菜的名称。在长乐看来，上海是洋气很重的地方，而尚晓青从成为大姑娘起，举止穿着就很有些洋气，这样，叫她做“上海青”也颇得点儿神似。不料，“上海青”却在恋爱中栽到一个上海后生的手上。半个月前她特地去了上海，据说要去订婚，结果是哭着回来了。这就在长乐引起了一段故事。

    一个姑娘同大地方男人的婚恋失败，长乐立刻感到自己也受了侮辱，自然就怨恨起姑娘来。怨恨她把耻辱，还有不安和动乱带回小城来。“上海青”回到长乐后三天不肯露脸。长乐寻思，不晓得这个姑娘将以什么颜面上街，又以怎样的表情去同她老娘到十字街口卖汤圆。她回来的第二天，就有消息传播：“上海青”恐怕是怀上了，第三天晌午又说其实早已受孕三月，第三天傍晚那胎儿就长到了六个月。

    第四天，那个上海后生寻到长乐城来。他同“上海青”解释，那个气走“上海青”而又比她丑十倍的苏州姑娘并不是他最终所爱，最终所爱还是她“上海青”！上海后生是标本式的奶油小生，不过，他带的礼物却毫无油水，除了随身带的几盒“良友”香烟，再有就是为清洁口腔以便接吻的半盒胶姆口香糖。“上海青”不打算再同他接吻，所以就不肯接受那半盒口香糖。他把两盒“良友”香烟送给“上海青”的爸，老人家不愿做他的良友，把他的“良友”烟晾在堂屋的八仙桌上，顽强地继续抽他的生烟叶。

    上海人来求长乐女，本身是很体面的事。然而，这人居然没有一个求亲的样子，无论他怎么解释动身仓促来不及备办礼物，长乐都觉得这是很大的轻慢，不只是轻慢“上海青”，而是轻慢长乐城。长乐对大地方轻慢从来就有高度的敏感。它觉得这上海人一点也没有把长乐放在眼里，不懂得到长乐来的客人（除开上级首长）都应当暂时夹起尾巴来。这是礼貌。而他，在招待所里嫌被子脏，并且岂有此理地问有没有臭虫；在米粉店吃鲜肉粉，竟然十分可笑地嫌肉太生；还毫无道理地叫嚷：“广西太热了，简直不能住！”全不肯讲句把好话。在这样的情况下，长乐认为“上海青”不能轻易应允了上海仔，要先给他一个下马威！

    立刻，上海后生就发觉招待所的几个女服务员的眼睛都有缺陷，老用眼白看人。他在街上问路，又发觉几个后生的听觉都有毛病，竟毫无反应。在米粉店买鲜肉粉，他挤在前排，售货员却总忙着卖给后来的人，他叫唤也没用。他同“上海青”发牢骚，称长乐人是乡下人，乡气太重。“上海青”就奋起反击，叫他滚蛋。上海后生败走长乐，收拾了行李要退房，大声叫唤却无人理睬，只好忍痛牺牲两元钱押金。出得门来要坐三轮车，三轮车司机的面孔比国境线上的哨兵还要威严，到车站的两公里路程只得以步代车，真正成了狼狈逃窜。长乐开心透了！

    经过一次抗御外侮的战斗，长乐对“上海青”基本上达成了谅解，并真诚地祈望她有一个平安幸福的归宿，千万不要嫁不出去而遭那上海后生耻笑。因此，不久有消息传出，说有一位广州的工程师托人来同“上海青”提亲，长乐就十分欢喜。紧接着又有省城某厅长的儿子把上海牌小轿车停在“上海青”家门口，还有附近驻军的一位营长来过她家……“上海青”起初还畏惧于古城的规矩和要命的人言，不大敢公开同那些朋友往来。后来街坊老婆妈们代表长乐给了她大度的赞许和强有力的怂恿，她这才敢于放胆地去进行爱情上的广种薄收。这样，“上海青”就又犯了一个错误。

    不到三个月时光，长乐对“上海青”婚事的热情很快就被吕家老二同电影女演员的暧昧故事以及其他种种凡俗杂事冲淡了，“上海青”所享受的那些宽容随着长乐热情的消逝而消失了。闲言碎语从那些曾给予她大度的赞许和强有力的怂恿的街坊老婆妈们嘴里嚷出来：

    “恁多后生你就没看中一个？眼花缭乱了吗？”

    “听说，现时大城市里的姑娘光谈恋爱不结婚？”

    “吓死人！柳州有一个开的士的姑娘脚踩三条船，挨三个后生用刀子分了她的肉……”

    “上海青”是灵醒人，灵醒过来就气得脚软，刚刚昂了起来的脸又深深地埋了下去。

    往昔那些大剌剌的外地求婚者也日渐稀少了，“上海青”的故事渐渐平静。她照旧地同老娘在十字街卖桂花芝麻汤圆。拿她作话题的人因为说累了，也就不大说起。

    到了年底，“上海青”忽然出嫁，嫁到偏远的凤山县去了。听说男方只是一个中学音乐教师，而且是凤山本地人，凤山不知比长乐穷多少倍小多少倍无名多少倍，她嫁的还是那里的一个土生土长满口土话的男人。长乐愣住了。

    完了！长乐断定“上海青”完了，堕落了。“上海青”太不自爱。既然她不自爱，长乐也就不再爱她了。至于长乐是否真正爱过她，谁也说不清楚。

    （选载五）

    （《长乐》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