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度过了他们在广东的第三个春节。弟弟家的老二,一直是我父母帮忙在带。
好像是为了向我展示带孙子的成绩,母亲问2岁的小家伙:“告诉伯伯,你是哪里人?”小家伙笑了,用河南话口齿清晰地吐出一个完整的句子,“河南省郸城县✕✕乡✕✕村”。那是我的老家,也是父母希望小朋友能够记住的地方。
听小家伙讲河南话,我感到怪异并且不安。这里是广东,即便是我和弟弟交流,也都习惯使用普通话,但是父母却教给小孙子一口河南话。弟弟弟媳对此并不在意,他们认为,等下半年小朋友上了幼儿园,就会摆脱河南话,讲普通话。老大就是这样,他小时候跟着湖南来的外公外婆,会讲流利的湖南话,但是从幼儿园开始,就开始讲普通话了。如今,已经读初中的他,在学校和小伙伴说粤语,在家和父母说普通话。
到了侄子这一代,什么是“故乡”,已经彻底变成一个问题。很多年后,他们向别人讲述自己时,多半会自称广东人。他们会特别声明,父亲来自哪里,而母亲又来自哪里,那一连串地名,不会再有实际的意义。弟弟家的老大,长这么大只回过一次河南,而外婆所在的湖南乡村,他一次都没有去过,最多只抵达省会长沙。
不要说下一代,即便在我和弟弟身上,故乡的观念也日益变得淡薄。春节,我们没有按照老家的方式过年。初一那天,我们没有像小时候那样,起五更煮饺子,而是睡到自然醒。我们围坐在餐桌前,举杯,说一声“新年快乐”,而不是像老家的人们那样,挨个去邻居家拜年。这里的邻居,只是一个地址意义上的,大家没有共同的过去,也不关心彼此的未来。
但是父母很在意故乡。他们像在老家那样,置办年货。即便在广东住了三年,他们做的饭菜还是家乡的味道,他们总有办法寻找到和老家相同的食材。
父亲大声打着电话,和老家的人相互致以节日的问候。这一刻他很开心,他希望我和弟弟也挨个给老家的长辈打电话,他想通过这个仪式,告诉乡亲们,我和弟弟虽然在外地工作多年,却仍然是老家那个村庄的一员。很可惜,我们的家乡话已经说不利索,在老家人听来,想必也是怪怪的。
立春过后,父母就都过了70岁。过去一年,他们身体似乎不佳,感冒了几次。生病的时候,他们变得神秘而慌乱。母亲甚至提出赶紧回到老家,让弟弟妹妹哭笑不得。父母考虑的是那个终极问题:这次生病会不会告别这个世界?如果有这一天的话,希望一定回到老家。这可能是他们才有的情感。故土,不仅是故乡,也和土有着实实在在的联系。每天,他们都会准时收看央视的全国天气预报,然后还要观看河南台的全省天气预报。在心中,那片天空的风雨,和自己始终是相关的。
(《新华每日电讯》2.15 张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