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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摘报 2019年02月16日 星期六

    人生与音乐的互映

    《 文摘报 》( 2019年02月16日   06 版)

        有些关于音乐的“常识”,其实经不起推敲。比如,常听说莫扎特的音乐很欢快,根本没有反映他的人生遭遇,这便是他“不食人间烟火”的佐证。前不久,我与女儿合译了美国耶鲁大学教授彼得·盖伊新撰的莫扎特传记,从中了解到,莫扎特的生平是跌宕戏剧,而他的音乐不仅一而再、再而三地反照出他的生活经验,而且还传达出某种他独有的生命态度。

     

        莫扎特一生,除早年作为神童周游欧洲赢得无限荣耀与喝彩之外,成年之后大体上以不幸居多,艺术家的心境和性情深受这些事件的影响。它们不一定立刻反映在某部具体的音乐作品中(尤其在十八世纪尚无“个人表现”的美学习惯),但无疑会给艺术家的作品底色增添特别的色调。

     

        1778年,莫扎特远赴巴黎求职无果,一同前往的母亲在贫病交加中离世。22岁的莫扎特一时手足无措,甚至不敢在信中将噩耗告知父亲。这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次重击,此时写作的《A小调钢琴奏鸣曲》充满了不安和骚动。十八世纪七十年代后期,已经长大成人的莫扎特被困于萨尔茨堡小镇逼仄局促的音乐空间中,无法施展才华。这种受挫感和压抑感,难道没有渗入此时的音乐中?不妨倾听一下两部著名的协奏曲——《第九钢琴协奏曲》与《小提琴与中提琴交响协奏曲》,其中C小调第二乐章慢板,情调凝重、语气哽咽,其表情的深刻性和质量都达到了莫扎特当时的顶峰。

     

        莫扎特与自己的雇主萨尔茨堡大主教关系恶劣,最终以一种极富戏剧性的方式决裂:1781年6月,在莫扎特多次请求辞职遭到拒绝后,大主教的管家阿尔克伯爵恼羞成怒,朝莫扎特的屁股狠狠地踢了一脚——莫扎特就此遭到解雇。他从此定居维也纳,走上“自由艺术家”的不归路。遭受如此羞辱,莫扎特的内心充满愤懑。《D小调钢琴协奏曲》起始即是乌云密布式的切分节奏涌动和咆哮;而歌剧《唐璜》则是整个十八世纪中最让人恐怖的音乐:音区低沉,半音频频,加上乐队的轰鸣和烘托,着实让人感受到地狱般的凶暴和残酷。

     

        与萨尔茨堡大主教的决裂也给莫扎特的父子关系蒙上了厚厚的阴影。莫扎特的父亲利奥波德一直反对儿子到维也纳“闯荡”,他希望儿子与大主教搞好关系,求得一个稳定而保险的音乐职位。出于保守而精明的父爱,他认为“体制外”生活充满不测。后来的情况被父亲不幸言中——虽然莫扎特在维也纳开头几年收入颇丰,但后来便每况愈下。加之他的妻子花钱大手大脚,常常让家中陷入拮据,他只得不断向朋友写信借债度日。父子疏离的情感折磨,入不敷出的经济压力,以及动荡生活带来的健康损害,致使莫扎特在36岁时(1791年)英年早逝。

     

        莫扎特逝世前几年所写的音乐中,愈来愈多地出现了隐忍乃至宿命的浅灰色调。被誉为莫扎特协奏曲中最伟大的慢板乐章——《A大调钢琴协奏曲》中的升F小调“柔板”是作曲家笔下最无奈、最清冷的心境写照,但彻骨的寒意中依然时有温暖送出;《C小调钢琴协奏曲》则以凝练的动机与和声来营造内敛、克制的悲剧,虽有挣扎和搏斗,但音乐中更多是内省式的咏叹和淡定的掌控。莫扎特的晚期写作中充满了小调式的曲折和半音化的阴影,因而给人的感觉总是欢愉中暗藏着不祥,或者反过来——阴郁中又透出一丝光亮。它们是莫扎特悲剧性人生经验的映射,更是对这种人生经验的深化和升华。

     

        (《遗憾的聆听》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出版 杨燕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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