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婚

    ■聂震宁

    长乐讨厌好高骛远追求大地方姑娘的轻狂后生。长乐尤其讨厌好高鹜远追求大地方姑娘而又惨败得一塌糊涂的轻狂后生。

    南街有个赖癫子。赖癫子一发癫就掏出卵来当大街屙尿，吓死近边的姑娘。这时候非得要搬来埋死佬的阳鬼王，当街痛骂癫子一顿：“有本事就去美国找个镶金边的洋老婆回来！卵本事没有，来这块发什么花癫！”赖癫子是花癫，也就是说，为了女人而癫的。对花癫，长乐不大肯原谅。

    剃头的吕家老二是一个完全可能成为赖癫子一样的后生，长乐已经为他心烦气闷多年。吕老二年已三十六不曾婚配，硬是把“男大当婚”的古训糟蹋得一塌糊涂。吕老二是个情种，念小学六年级他就懂得同女同学递纸条谈些莫名其妙的热乎话，而且同那个女同学一谈就是十二年。那是一朵小学校花，后来又是中学校花，并且生长成了大学的校花。可吕老二没有进得大学。他有一个剃头的老子，老子又把他培养成剃头的儿子。那校花开在南宁的大学里，自然就让能进大学校园里逛荡的后生掐走了。

    从第一回恋爱的失利开始，他三个月不理发，而后就甩动着长头发，同几个小兄弟举办了长乐城的第一个家庭舞会，搂着县文艺队的几个女演员在他满是廉价香皂气味的剃头铺子里转圈，遭到派出所的取缔，铺子关门歇业十天。歇业的十天里，他就穿上牛仔裤或者喇叭裤在街上逛荡。他没有同长乐妹子结婚的意思，前一阵子说是捞得了一个上海的白姑娘，不久又传说找了一个巴蜀的红脸妹。广州的电影摄制中心来长乐拍电影，自然陡涨了吕老二的乐趣。吕家的剃头铺，在电影摄制组到来前两天，挂起了“亚太发廊”的红字招牌，这招牌吸引了电影厂人的目光，更要紧的是后来就进来了一位女演员。

    “请问，吕桂明家在哪里？”一个长发披肩的女演员问街上人。吕桂明就是吕老二。长乐人当天就把女演员找吕老二的新闻传遍了小城，并且为此惊愕。

    那女人必定有某种毛病，不然怎么“送货上门”呢？于是，关于影星们的私生活，种种趣闻逸事，上溯到三十年代，赵钱孙李，就近八十年代，刘关张王，离婚姘居，未婚私生，桃色自杀，似是而非却又言辞凿凿。说她“没有本事全靠导演看中”，并有与导演隐私种种细节。可惜那女演员饰演的是一个反抗恶霸凌辱的烈女子，又好像与那些电影界的种种桃色行径毫无关系，长乐只好绝望地哑口无言。长乐的一大帮后生也就对吕老二的艳福绝望地企羡起来。

    长乐一旦认下那演员作自己的媳妇，就反过来替吕老二操心起来，巴望不要变卦，不要再造出一个折腾长乐的赖癫子。摄制组离开后，吕老二晓得了长乐的操心，就在一个月内拿出了那姑娘的三封来信，打消了城中几千人的疑虑。长乐因此无忧无虑，吕老二被列入长乐的光荣谱里，与那些娶了上海北京的姑娘，或者钻了“南风窗”，抵达南洋入赘，或者讨了某省某市某厅局部委办首长的千金的长乐子弟们排列成英雄方阵。多少年来就是这样，每当娶了一个大地方的姑娘，长乐就要忍不住傲视那大地方一回，倘若不成功呢，那当然就是外方人的无心肝，小城个别后生的无能耐，长乐不能负责。所以，半年后，当吕老二被那女演员抛弃的时候，长乐一点也不负责同情他。

    吕老二外出半月，都传说是要带那姑娘回来结婚，十多天以后，他孤身一人地回来了，蔫塌塌的，脱了一层皮似的瘦，眼圈发黑，头发蓬乱，从西门车站走到东门街。事情到了这步田地，长乐却有预言家胜利的释然和欣悦：“我早就晓得……”

    总之，吕老二应当尽快地顺理成章地癫去。

    然而，几天后，“亚太发廊”的立体声又一次响彻半条街，吕老二重操旧业，而且照旧神清气爽。头一天就清醒地梳弄了十个脑袋。当夜，他照旧潇洒地光顾了县文艺队的舞会，把小城女明星一个个搂过去跳舞。平时也很有标榜开放的女士们这回却有点战战兢兢，在一个眼看就要成为癫子的男人的怀里险些窒息过去。后来他索性就一个人疯狂地跳开了迪斯科，在场的人又都以为他将这样疯跳一辈子。舞会结束时，赖癫子在舞场外面唱起歌来：“为什么天边没有云彩……”

    大家都听到了，又都把疑问的目光投向吕老二。

    （选载四）

    （《长乐》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