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小的妹妹打电话给我,说:“哥,芦粟可以吃了,你们回家来拿吧!”
其实,我对芦粟的期待,比起妹妹的电话,要早好几个月。我想大概在母亲播插芦粟秧苗的时候,我就开始期盼了。
四十多年前,海边村的几十户农家,没有不种芦粟的。勤谨的人家一般都在五月的开头就开始下种落籽——先翻土,过了几天,那块地被太阳晒得熟了,再敲碎泥块,然后开始匀匀地落籽。过了二十来天,秧苗长到半尺高了,就拔出秧苗,开始插种。宅前宅后凡是有空隙的地方,包括田头田埂之类的角角落落,还有什边地上,都要种的。种得最多的,是河浜的斜边坡地。
与任何一种作物一样,芦粟下种以后的管理也是重要的。落籽后的那块地,母亲时不时走过去看看,有时还会蹲下身,翻开稻柴看。种田人都知道,往往该长出来的苗儿还没有出现,这杂草倒先长出来了。母亲经常去拔草,拔了草还要浇水。所以,母亲有时会掀掉盖在土上的稻柴,有时又会盖上稻柴,像小时候给我穿衣脱衣一样,全看天气的脸色。
待到秧苗长到半尺高,第二天要拔苗的时候,当晚父亲还要去浇一点水。这水是用来松软土地的,因为明天要起秧头了,不蓬松土地,秧苗要拔断的。这些做法,看上去很杂碎,其实是一环连着一环的,都是依据了芦粟的生长规律来的。
移种拔苗的手法也是有讲究的。母亲左手轻轻荡开秧苗,右手的三根手指头捏住植株离地最近的地方,这样拔就不易弄断,或者少断。插播是在另一块地里,不是力气活,但也要用心。母亲先用插刀插入地里,握住插柄左右摇晃几下,扩大洞口,洞内的土蓬松了,再将一棵秧苗放入、扶好,泥土往根部送去,用掌心压,劲儿不重也不轻。一棵种好了,离这棵半尺左右的地方再来一株。这半尺是距离,更是道理。待所有的秧苗插光了,母亲会用粪桶在每一棵秧苗的根上浇一点点的水,再带着笑意离开,像是看到了秧苗的成长。
半月不见,它可以长得和你一般高了,一月不见,它比你高出一头了。这时的芦粟是用来看的。那矗立在路边、岸头的一两排芦粟,就像竖插了一面面绿色彩旗。乡下说,只要农家的宅前宅后种满了芦粟,人就不生毛病了。
看归看,芦粟毕竟是拿来吃的,到了七月份,芦粟就熟了,可以一直陆陆续续吃到十一月。我们管芦粟熟了叫甜了。吃芦粟的“吃”和吃别的不一样,吃别的都是吃下去,吃芦粟呢就是咀嚼——用牙齿把芦粟的秆皮咬掉后,一段一段吃掉节秆,把甜水吸干,再把渣吐出来。这个过程是动牙的过程,牙齿很辛苦,嘴巴却很甜。
乡下人吃芦粟也是集体的吃法。当年开吃的第一天,傍晚时分,大家都吃好了夜饭后,会拿了自己屋里的凳子来我们家里围坐,打过招呼就开始吃芦粟,吃了一会儿就要有评价。先评价一下芦粟的甜与不甜,今天在我们家吃就都说我们家的甜,明天换一家了,就要说那家的甜。这是必须要有的恭维——因为肯定甜就是表扬那家的人会劳动,是一种鼓励吧——然后才可以扯南扯北,再说到农事。有时因为人多不够吃,有人会自觉站起回家,不一会儿就又抱了一大捆芦粟来,往地上一扔,大家又开始吃了,吃得不分彼此。对了,就算是白天,在干活的当口,有人饥渴难捱,看见河畔有芦粟,攀一根充饥或者当茶水喝,从来没有人认为是偷的,相反,被攀的人家还会在大家面前说,我们家的芦粟被人攀光了。那神情一点也不肉麻,因为有人攀,首先是因为芦粟长得好,长得好是因为主人会种田,会种田在那时是非常值得自豪的。
这样的芦粟种了几十年,也吃了几十年,当然也开心了几十年。母亲也年迈了,却还年年种着芦粟。我觉得这劳作对她像是一种活血化瘀的疗程一样。芦粟甜了的时候,妹妹也就有理由打电话喊我回家看看。就算不再像当年那样,那么多人聚在一起集体吃芦粟,但是,也是一个小小的团圆的机会——芦粟给我们的机会
(《文汇报》11.28 李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