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人夫妇俩有点小情调,常常喜欢玩点古典意味的文人游戏。这次是给圈子里的朋友取绰号,用的全是词牌名。某人的太太心肠不错却外显霸悍,便给她一顶“菩萨蛮”;某人在外地读博士,心里总丢不下西安家中的老婆,“忆秦娥”自然非他莫属。
送给我的是“采桑子”,因为在他们眼里,我是个总不脱土气的乡下人。
我倒觉得很受用。
“采桑子,采桑子,吃家饭,屙野屎”,那活泼泼的童音从一个遥远的时空向我传来。
采桑子并不需要走很远的路,自家门前屋后都有的。采桑子是为了卖给社里的作坊去酿酒。那是一个饥饿年代,村里到处徘徊着浮肿病人的身影,粮食比亲娘老子都宝贵,自然不敢暴殄天物。酿酒起先是用稗子和米糠,后来连这些东西也被人们填入饥肠了,便只好用桑葚。桑葚酿出来的那劳什子有点酸兮兮的,稍许带点酒味,即使像武松那样连喝十八大碗也肯定不会醉的。社里的干部开会开到深夜,就着一盘盐拌豆腐渣喝几口,在当时算得上是相当奢侈的了。
我家老屋边有两棵桑树,都有合抱粗。屋后竹园里的一棵是花桑,花桑只开花,不结果,但桑树花可以充饥,只是吃多了会头昏。门前场边的一棵是果桑,是那种叶片只有铜钱大,俗称“钱儿桑”的那种。叶子小,桑葚当然也小,却结得多,每年麦收过后,那一嘟噜一嘟噜的桑葚也红了,早上一开门,便看到晒场上东一颗西一颗地落了不少,都是熟透了的,渲染得满地狼藉。母亲便对我说,采桑子吧,不采光了,乌鸦麻雀天天来作耗,场地上总是干净不了。
采桑子的诱惑首先在于自己可以大快朵颐,熟透了的桑葚丢进嘴里,轻轻一抿,那酸中带甜的滋味直往心里去。在那个季节里,乡下孩子的嘴唇整天都是浓墨重彩的——如果也用一个词牌名,那么就该是“点绛唇”了。吃得多了,拉出来的粪便也带着别样的色泽,粪便施到地里,第二年便生出一株株小桑苗来。采光了桑子,桑葚的汁便印在门前的晒场上,一个个散漫的小圆点,如同印象派的作品一般,有一种斑斓的效果,好久都不会褪去。
在那两棵老桑树的浓荫下,我走过了童年的喜怒哀乐。可后来,为了度过那个饥饿年代,也为了让我和姐姐上学,母亲把那两棵老桑树卖给了农具社。记得掘树那天正值仲夏季节,满树的桑葚红得令人伤感。农具社的汉子们用龙锯把树干大卸八块,吭哧吭哧地装上板车拖走了,只留下满地的枝条,上面缀满了熟透的桑葚。可我却一颗也不忍吃,心里酸酸的。
失去了那两棵仪仗似的老桑树,我家的小茅屋显得更低矮也更孤单了。直到1968年我高中毕业回乡务农时,才在老屋前后又栽了两排小桑苗。那时候,我和大多数所谓的“知识青年”一样,对前途没有多少幻想,认定此生不会再走出乡村的怀抱了,因此也就认定了“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的农家生活。新栽的桑苗,要在第二年开春前平根截去,让它重新蹿出一根“遒条”来,那“遒条”一蹿就是丈把高,青枝绿叶的,从此奠定了这棵桑树的主干。但那两排桑树才长到胳膊粗时,我就离开了老家。以后每次回去,只见那桑树每年都是一番风景,远远望去,郁郁葱葱的一片,让人心里暖暖地感动。我想,古人用“桑梓”来代表故乡,实在是很有意味的。有一次我回家,母亲特地采了两捧桑葚,她说,这是你栽的桑树哩,你长年不在家,有时我闲着无事,就呆看这桑树,看着看着,就仿佛儿子从远方走来了……
这些年,故乡的桑树越来越少了,原因是桑树长得慢,而且易遭虫蛀,加之现在建房都用钢筋水泥,做家具又流行用各种胶合板,树木便不值钱了。于是家家都淡了栽桑的兴致,把热情投向果树。果树收效快,两三年便能见到回报。三年前我家老屋翻建时,为了拓展宅基,堂兄竟把当初我栽的桑树全挖去了,他说,那是全村的最后几棵桑树,即使不建房,迟早也要挖去的。又说,现在栽桑树没趣。我当然知道他所说的“没趣”是什么意思。
没有了桑树,乡下的孩子也就没有了采桑子的乐趣,也不可能编出采桑子的童谣来了。
(《唐朝的驿站》长江文艺出版社2018年出版 夏坚勇)